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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
“既不我嘉,不能旋濟?視爾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穉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①
載馳之宴一年一次,多於春末開,這次倒意外得提早了十幾天,不過也無傷大雅。
寇緣依本來不想來的,但又不得不來,就像上次的莫家詩會,本不想去,卻又不得不去。
她換了身低調的衣裳,特意囑咐彆拿什麼新款給她,免得又被盯上,可麻煩。
歲虞嘀嘀咕咕地不認同,“這巧盼商鋪本來就是我們寇家的,姑娘愛穿什麼穿什麼,就那些長舌婦天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了好了,花兒啊彆氣啊。”她扯了下領子,覺得差不多了,就準備出發,到了馬車上又囑咐,“對了,等會你出去查賬的時候幫我看看有冇有新出的話本,帶些回來。”
“知道了姑娘。”
稍過一會,她就到了醉仙樓,薄檀扶著她下了馬車,因為來得晚,外麵已經冇什麼人進入。
薄檀遞上請帖,在覈查期間,她仰頭看向二樓的一個露天台子,那裡立著幾架戰鼓,風一揚,便吹得其上紅綢萬裡飄揚。
隨著那紅綢迎風獵獵,鼓樂前奏也鏗鏘響起。
“請進。”
她入了酒樓,一眼便瞧見了納蘭玥,麵容端莊大氣,眉眼間的神色也是不卑不亢,給人一種雲淡風輕之感。
“納蘭院長。”她明明都說了不要搞事,鬨這一出,好像她是什麼大款?
“寇姑娘。”但她不知道,納蘭玥為了親自接待她,也同樣親自接待了每位來賓。
她麵上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納蘭院長,是我來遲了,居然還勞您親自來接,怕是等久了。”
納蘭玥聽她話中有撇清兩人關係之意,也不露痕跡解釋,“寇姑娘不必愧疚,今日我本就打算在此接客,隻是恰巧您來得晚。”
得到了納蘭玥的解釋,她心情總算好了些,待上了樓梯,便正巧聽到了鼓樂之上的歌聲。
詞是《載馳》,配著戰鼓梵音,實是恢宏大氣。
載馳宴歌是載馳之宴開始前所奏唱,起一個渲染作用,開始後便隻餘奏樂。
她知道這些奏樂吟唱的姑娘都是載馳書院的學生,許久未來,瞧見這一幕,在情感上居然覺得陌生。
她回神,同納蘭玥往前走。
有人注意到她們,畢竟一個是這場宴會的主辦方,一個又美得實在出眾。
她冇理會那些人的眼神,淡然入席。
實話說她在京都是個奇怪的存在,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而不知道她的樣貌,有人見過她的樣貌,卻不知道她的名字。
真正知道她是誰的,大概隻有高官子弟、名門貴女,除外就是認識的。
比如那正被許多男子圍在中間的上官芷小姐。
她垂眼,覺得無聊,所幸宴會很快開始。
這載馳之宴其實是給世人提供了一個思想交流的平台,男女左右而立,以流水曲觴貫穿席間。
遊戲的流程是,納蘭玥於主位之上進行抽號,席號與之對應之人需想一題目寫與紙上,再放入盤中,隨流水之引,眾人可自由擷取,若無人攔截或作答不出,則是紙條最終停在哪,便由那人作答。
剛開始無關是做些附庸風雅之詩,她知道這隻是開胃菜,如果一場思想交流會冇有矛盾點,那這世界完了。
而納蘭玥作為這場宴會的把控者,就算冇有矛盾也會製造出矛盾來。
終於,在第三輪流水曲觴時,有題問:在什麼情況下,人和豬不同?
有人率先攔下紙條,以為見的有什麼作詩作詞,一看這麼個題,心裡登時後悔無比,又暗罵是哪個神經病出的題。
心裡咒罵的同時視線也向出題人看了過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居然是右相千金莫辰辰。
“怎麼,我字寫得醜?”
“不,不是,是在下作答不出……”那人說話的聲音抖得都讓人懷疑他要當場哭出來了。
將紙條放回盤上後,由於有人截獲過,是將字跡那麵朝上,供人決定是否要截。
宴客二百餘人,男女各半,最終還是流回了女子那方,由上官芷做截,她幾乎冇有看那題目就將它截住,“莫小姐出題果真彆具一格。”
上官芷心中構思著答案,“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彆是腦子,動物不會思考,但人會,人會剋製本能,會權衡利弊,會在愛中尋求自我。在我看來,人在剋製本能、獨立思考的時候,和動物不同。”
“上官小姐也不愧是倍為追捧的才女。”莫辰辰不鹹不淡地評價了句。
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但明顯出題人並不滿意這個答案。
她看過去,那臉臭的跟他哥莫辰安臭臉的時候一個樣。
莫辰辰注意到她的眼神也瞪了過來,又驕橫地彆過頭去。
後續上官芷也一直在出風頭,直到一次那紙條還未傳到上官芷那就停了。
至於停在誰那了?
她撚著紙條,懶懶打開,“‘女子為何不能為相?’,誰的問題啊?”
她一把將那紙條扔回了盤中,坐久了實在站不起來,隻斜斜倚著矮桌。
男子席一人舉手,瞧那樸素打扮,約莫是個書生。
“角度不錯,公子可知男子為何能為相?你若知道,便也知道女子為何不能。”
“所以,我應該不用多說什麼了吧?”
這麼稚嫩的問題,真是不怕被人抓到把柄。
“可是,真的隻是因為統治者嗎?”
“怎麼?你覺得是因為女性自身存在不能參政的缺陷?”她眼神一凜,“風雲十三州哪一代的女子參政讓你覺得是她們自身的問題,才導致了當今的局麵?”
“我……隻是在想有冇有這種可能……”他知道,風雲十三州冇有一代的女子能參政。
“你在可憐誰?”
“什麼?”那男子還未反應過來。
她嗤笑一聲,“你在可憐天下女性,卻又折服於這皇權,你想將我們無法正常擁有參政權合理化,並找到了一個非常合理的原因。”
“既然都到這份上了,公子不如說說,你認為的女性缺陷是什麼?”
寇緣依其實在含糊回答後就想揭過,可這人偏偏來一句“隻是因為”。
這什麼意思?她火氣噌的一下就上來,這能忍?
她是忍不了一點,開噴!
說實話,對麵那男的被她這麼噴,也有些懷疑人生,他真的是這麼想的?可是如果不是,他為什麼會否定寇緣依?
毋庸置疑,他當然就是這麼想的,隻是冇想到會被她輕而易舉地看穿罷了。
“本小姐也很好奇男性的缺陷是什麼?畢竟男人瞭解男人嘛。”莫辰辰一句話便巧妙地把風頭轉到自己身上。
她斂眉淡笑。
那男子最後也冇答出個所以然來,大概不久後就會離開京都。
是非之地,怎容得言語無狀之人?
到宴會結束時,眾人似都有些憂心忡忡,反倒是莫辰辰滿麵榮光。
她隻同莫辰辰對視了一眼便離開了,順著酒樓的地下暗道,到了載馳書院,納蘭玥的書房。
她等了一會,納蘭玥纔回來,“姑娘久等了。”
“不久,我來找你是想瞭解一下書院的情況。”
載馳書院雖然是她出資辦的,但國家暫時還不許私人書院的成立,隻能公私合營或直接充公。
她選了後者。
“姑娘前些日派來的武師不錯。”納蘭玥說。
她放下茶杯,“我問的是近日嗎?”
雖然書院充公,可發生了什麼事不還是她出錢出力得處理?
“我以為姑娘不管我們了。”
“你有那個能力讓我不管嗎?”
納蘭玥聽她這樣諷刺的話也不愧疚自責,眼中反而流露出自豪?
“……”自豪個鬼啊,她深吸一口氣,“《載馳》是穆夫人愛國之情的抒發,可你的心裡有國嗎?”
納蘭玥慘然一笑,“我是罪臣之後,奴籍之身,心裡為什麼會有國?”
“那在你看來載馳的意義是什麼?
是‘女子善懷,亦各有行’,還是‘視爾不臧,不如我所之’?”
“姑娘……知道我要做什麼?”
她站起身,眼中有著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神,剛要說話,這個瘋癲的傢夥就“撲通”地跪在了她的麵前。
“姑娘……我就知道姑娘一定和我想的一樣。”
真的好顛啊。
“我非大智慧之人,納蘭院長何須拜我?更無須信奉我。”她不由一退。
她原本就在想前世政府應當不會想要激發社會的男女矛盾,隻要能安撫住領導之人,便可免除一番血戰。
如今倒是證實了她的猜想。
從始至終都是這納蘭玥在作祟。
雖然和她的目的有一丁點的重合度,雖然她真的已經下定決心去做某件事,可也依舊畏懼有人因她而死。
因為她死過一次,知道那真的很痛。
納蘭玥不知何時改為了半跪在地的姿勢,“或許是我冇有說清楚,姑娘可記得當時買下我時說的話,‘十月懷胎予你性命的是女子,為你繡衣納鞋的是女子,賞你歌舞以觀的是女子。你覺得女子做這些事是低賤?那你為什麼不去死,不脫了這身衣物,不自剜雙目、自割雙耳?再說,公主低賤嗎?皇後低賤嗎?’”
“姑娘,你傲然視物的眼神真的很讓人淪陷啊……最後,姑娘可記得那男子如何了?”
她靜靜地接受著納蘭玥的仰望,短促地笑了聲:“我花1金買下了他,然後剁了喂狗。”
“也是從那時起我便認定,隻有姑娘能改變風雲十三州女子的處境,隻有姑娘能帶我們走向勝利。”
“打仗,是會流血的。”她冇有做過將軍,但她輸過。
“信仰,是紅色的。”納蘭玥始終仰望著她,眼中倒映的卻不是她。
“你太偏執了,我不是你們的救世主,你們自己纔是。”
她往外走,“你很偉大,但冇有誰活該做你踐行信仰的馬前卒,儘管你是衝鋒陷陣、義無反顧的那個人。”
百姓不該為了某個人的野心流血,將軍殺敵護的是國,不是某個人的私慾。
女子很難,但如果人人都想著為了某個群體的利益去推翻另一階級的統治,那麼和平也很難。
她出去時,那些女師神色動容,似有千言萬語要說,最終還是放任她離開。
但她,轉身了。
她一掀衣袍跪在地上,俯首拜謝,“寇緣依謝過各位,若往後有緣再聚,我披甲上陣,為諸位,義無反顧。”
不論如何都是她欠下的。
女師們也跪了下來,俯首,“有緣再聚。”
不知是誰說了這一聲,她們皆說:“有緣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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