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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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往生橋,陰陽交界處。

歸嵐斂了氣息,百無聊賴地蹲守在橋頭口,看著提燈鬼差帶領自隊的亡靈來來去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事情還要從幾天前說起。

作為新上任的引渡司,她的日常任務之一便是看管被鬼差從四界引來的亡靈,待到時機成熟後進行淨化、超度,再根據生平引導其渡入相應的輪迴之境。

前不久,她按照慣例下去巡視,結果在一批新來的亡靈裡發現了異常:

其中幾隻魂魄明顯處於殘缺狀態。

從外觀來看,有丟胳膊的,有少腿兒的,還有連腦袋都冇了的,跟被狂風吹殘的雜草似的打著蔫,在一群吵吵鬨鬨的正常亡靈裡顯得格外紮眼。

歸嵐當即就上了心,畢竟殘缺的亡靈是無法順利往生的,但還冇等她查出個所以然,下一批亡靈裡又出現了相同的情況。

下下一批,下下下一批……

最後,歸嵐站在一大群因行動不便而隻能蜷縮在羈押籠裡張牙舞爪、場景堪稱可怖的亡靈前傻了眼。

偏偏它們又跟商量好了似的,不管歸嵐問什麼都隻是盯著她看,把她盯得心底發毛了,再無辜地搖一搖頭,很是真切地表達了自己的茫然。

好過連頭都冇得搖的。

難不成是喝了孟婆湯的緣故?說不定那邊會有什麼頭緒呢?

“萬頤,我去探一番究竟,你好好看著它們。”

眼瞅著亡靈越來越多,歸嵐坐不住了,三兩句地向下屬交代好差事後,便動身出了生門,又東拐西繞地走了半天,來到了地府的大門口。

此刻,辨靈使初印正在給進府的亡靈分流,見到她,也隻是忙裡偷閒地略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迴應完初印,歸嵐瞥一眼奈何橋上的接踵而至的亡靈,乾脆打消了過橋的念頭,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黃紙,經過幾番疊折拉長後,竟憑空造出了一隻能容納單人的獨木舟。

她將獨木舟扔進忘川河,又把兩張黃紙折成竹槳模樣,接著便一躍而下,搖著小舟緩緩地蕩向橋中央的亭子。

地府位置特殊,大殿四周被忘川河所環繞,不與任何土地接壤,門前的奈何橋是唯一出入口。

陽間生靈去世後,會被提燈鬼差指引著過往生橋、進鬼門關。關後是奈何橋,待上了橋,飲了孟婆湯,在地府門前分完流,入生門,墮死門,這一世的快意恩仇便從此與己無關。

搖到亭底,歸嵐拋了兩隻槳,又扶住旁邊的木柱翻身一躍,穩穩噹噹地落在了亭中人的手側:“辛苦啦泰娼。”

“……哎呀,真是罕見,引渡司大人今天怎麼有空來我這兒?”餘光瞄到她,泰娼笑盈盈地抬起頭,邊活動著因長時間遞送孟婆湯而有些痠痛的臂膀,邊分心和她搭話道。

“抱歉,有點事情想問你,我知道你們忙,所以咱就長話短說。”看泰娼一副疲累的樣子,歸嵐自然地接過她手頭的活,舀了幾碗孟婆湯遞給亡靈:“你的訊息一向靈通,這幾批亡靈裡麵有魂魄殘缺的,你知道發生什麼了嗎?”

“果然是為了這個事啊。”泰娼拗不過歸嵐,隻好麵露感激地換了位置,但對於她的問題卻是瞭然地點點頭,麵上絲毫不見驚訝,彷彿早就預料到了她的來意。

“第一批過橋時我就注意到了,至於原因……最近傳得很邪門呀,我也是道聽途說。”猶豫了一下後,泰娼還是試探性地問了出來:“吃鬼當鋪,引渡司大人有聽過這個嗎?”

“那是什麼?”歸嵐一頭霧水地看著她。

“簡單來說,就是外麵出現了一個鋪子,被誘引進去的亡靈會被鋪主吃掉靈魂和記憶。”

“……還有這種事?亡靈都是統一管起來的,怕不是奸人作怪,故意拿了個幌頭來糊弄咱們。”歸嵐蹙起眉梢,皮笑肉不笑地“哈”了一聲,明顯不信這種說辭。

“我也這麼認為,畢竟——”泰娼有意地壓低嗓音,附上歸嵐的身畔耳語道:“能夠對生靈魂魄造成損害的,除了地府應該不存在第二個場所了吧?”

“你懷疑是咱們的人乾的?”歸嵐警惕地瞪大了眼睛。

“很難不往那處想,但這也隻是我的猜測。然後呢,還有一點不知道大人是否有觀察到,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奪走大量亡靈的魂魄……對吧?所以引渡司大人想深究的話,建議先去亡靈密集的地方看看。”

“原來如此……”歸嵐捋了捋其中的脈絡,內心敞亮了不少,她把碗交還給泰娼,正欲道一句謝,不料被另一個女聲中途打斷了。

“嘖嘖,難得見你冒頭,在這鬼鬼祟祟地乾嘛呢?彆人都忙得很,有問題的話請教一下我怎麼樣?”

聲音懶散、輕浮,充斥著不可一世的傲慢,像是在心上紮了根小刺,擾得人渾身不舒服。

笑意霎時間凍在了歸嵐的臉上。

她頭疼地抿了抿唇瓣,抬起腦袋,竭力讓表情變得溫和些,但話音裡仍是多了幾絲咬牙切齒的意味:“誰問你了?該乾嘛乾嘛去,我們在談正事。”

來人一襲黑袍,全身捂得嚴嚴實實,連臉都被嵌著狼牙的麵具遮去了大半,僅剩下那雙漾著點點不羈的眼睛露在外麵,挑釁地看著歸嵐。

最讓人不寒而栗的是被她搭在肩頭的鐮刀,也不曉得盤旋了多少惡靈的亡魂,表麵黑霧直冒,閃爍著極其不詳的血色光芒。

弑魂司斥穢,與她名下的生門對應的,死門看管者。

一生一死,勢不兩立。

“謝謝你的情報泰娼,我還要出去作進一步調查,就不叨擾了,你快忙吧。”

歸嵐駕輕就熟地把眼前人當成空氣,跟泰娼道過謝後,便自顧自地跳下了亭子,搖著槳氣呼呼地朝鬼門關駛去,隻甩了個不屑的背影給斥穢。

……想想就令人糟火,雖然她是新官上任,但在行為處事方麵自認為做的不差,和各同僚也能打成一片。

除了斥穢這個刺兒頭。

一天天的老和她對著乾,也不曉得是真想幫她還是想顯露一下高高在上的威風。

越想越氣,歸嵐煩悶地一甩腦袋,決定不再為這種人浪費情緒,轉而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情況上。

蹲守在這兒快一個時辰了,當初聽到泰娼的提示後,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鬼門關,這是所有亡靈的必經之地,查起來也會更方便些。

可是……

歸嵐仔細打量著橋上的場景:每個提燈鬼差手裡都提著一盞藍色的鬼火,各路亡靈在這僅有的點點光亮中排起隊伍,跟在隸屬的鬼差身後。

出入口隻有這一座橋,怎麼想當鋪都不太可能開在這附近吧?但她確實冇在橋頭看到殘缺的亡靈,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歸嵐冥思苦想了半天,正當她捋也捋不清反而困得快要闔上眼簾時,不遠處的一隊亡靈忽然走進了她的餘光裡。

那隊領頭的鬼差是忘點燈了嗎?怎麼黑乎乎的……

嗯?

察覺到些許不對勁,歸嵐倏地睜大了迷濛的雙眼。

見隊伍迎麵走來,她趕忙摒除氣息,將身體隱入了更深的角落之中,隻露了半截腦袋在外麵,默不作聲地打量著那支隊伍。

火相當於引路的指明燈,也是找到往生橋的必備條件,正常鬼差根本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果不其然,開始那支隊伍還是按部就班地朝鬼門關走去,但速度顯然比其他隊伍慢了不少,甚至更像是藉著其他隊伍打掩護。除此之外,最前麵的鬼差還在小幅度地擺動頭顱,似乎正在警戒著身邊的環境。

直至走到橋中央。

隨後,歸嵐就看見鬼差掃視了一下四周,確定冇有專人守衛後,便帶領著隊伍,借夜色的掩護從橋上跳了下去。

……跳橋?

她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冇看清發生了什麼一樣。

……等一下,它們為什麼跳橋了?!

在原地呆愣了幾秒鐘後,歸嵐才猛地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撲躥到橋邊,抻起脖子張望著那片深不見底的茫茫霧氣,眼珠子都險些瞪出來。

這這……她設想過很多種可能,唯獨冇料到橋下麵竟然有情況啊?

……所以要跳嗎?

歸嵐犯了難。

橋底多深?底下有什麼?會不會剛好落入對方的圈套?

但要是再糾結的話隊伍走遠了怎麼辦,這可是好不容易纔蹲到的突破口,無論如何都不能錯過。

思及於此,歸嵐把那些顧慮拋在了一邊,三兩步地跑到它們剛剛下落的地方,隨手掏出一張黃紙,折成了千紙鶴坐騎的模樣,然後便駕輕就熟地乘上它,不再猶豫地衝向了霧海之下。

不似橋上藍色鬼火的照亮,橋底黑漆漆的一片,無光,無息,隻有紙鶴翅膀破開濃霧的撕裂聲在耳邊迴響。

不知道降落了多久,就在歸嵐口鼻間快要被霧氣填滿時,紙鶴終於觸了底。

“咳咳……”

歸嵐邊咳出鼻腔裡的氣體邊環視著四周,試圖捕捉到一星半點的聲音,但遺憾的是,那支隊伍彷彿直接蒸發了一樣,再也冇露出絲毫痕跡。

本來就暗,再加上這片霧氣擋著……

思索片刻後,歸嵐抬手撫了撫千紙鶴的腦袋。

很快,它就像是得到了什麼指令般揚揚地張開了翅膀,待其延展到三四米的高度後,開始撲騰著上下扇動起來。

“呼~呼~”

霎時間,風聲濤起。

濃霧逃無可逃地被攜卷其中,掙紮著在歸嵐臉上留下了一道道細小的劃痕。但緊接著,又像是為了彌補她似的,它無可奈何地張開了自己的懷抱,向來訪者袒露出了藏匿深處的事物。

於是,歸嵐便看到了那點懸掛在頭頂的光。

……是一盞天燈。

幽幽迷途裡,唯有這一抹亮色為她引航。

漫無邊際的前路突然有了方向,歸嵐不再猶豫地騎上千紙鶴,駕馭著它一路向引航燈驅進,在經過了一段艱難的跋涉後,終於破開了茫茫的霧氣與黑暗,搜尋到了那隊亡靈所在的小徑。

小徑的儘頭,靜靜地佇立著一個光色黯淡的小屋,而小屋的上方,正閃爍著那盞為她指路的天燈。

那就是……吃鬼當鋪嗎?

看著向鋪子緩緩前進的隊伍,歸嵐收起紙鶴,隱掉了自身的氣息,像個透明人一樣地跟在後麵,直到它們進屋。

由於不清楚屋裡的情況,歸嵐不敢貿然闖入,隻好不動聲色地扒在門縫上,試圖通過這點縫隙捕捉到裡麵的場景。

隱約有說話聲傳來,可不知道是不是房子隔音做的好的緣故,雖然聲源離得很近,傳到歸嵐耳邊的音調卻細微得拚湊不成文字。

就像是一根無形的線,在你麵前輕巧地打了個照麵,但又故意不讓你抓到,直挑弄得人心癢癢。

聽到最後,歸嵐實在是失了耐心,便乾脆上手把門縫推大了些,藉著外麵的亮光迅速掃視了一圈屋內,結果恰好看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一個蔽在陰影裡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表情晦暗不明。

亡靈們在她的麵前跪成一排,雙手合十,口中喃喃低語,似乎在向對方祈禱著什麼,虔誠的樣子幾乎要使歸嵐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教徒的領地。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那隻跪在女人腳邊的亡靈。

明明是挺直腰桿的姿勢,卻隻能看到平齊的肩膀,像是被利刃無故地砍了一刀,空蕩蕩的看得歸嵐心裡發慌。

而視線上移,被女人捧在雙手之間的,儼然就是那隻亡靈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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