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老卒

-

“你的路還很長,我來寫吧。你去下個軍坑,登記名單。”

老注官,費力的寫著,突然他停下了筆看著年輕的注官,什長報完名字,走下土堆招手,另一個什長忙跑了過來,爬上土堆,扭著頭儘量不去看坑裡,然後雙手捧著破布,念著名字。

老注官,將手中厚厚的陣亡簿拆開,拿出一疊空紙,遞過去。

青年注官看著老者,忙從懷裡掏出自己的筆,小心拔開套帽,一支完好的新毛筆,沾滿了墨。他激動地接過老者遞過來的白張,急忙俯身用劍壓住,將毛筆咬在嘴裡,費力解開皮甲,從背上抽出一塊木板,將那疊紙張鋪在木板上,輕輕吹開刮來的塵土,拿著毛筆,大聲念著,寫道,

“羽尉,年約二十,不知其姓名,來自後軍,於瓏空領巨風密林,劫震後,救前軍圖官三人,醫工一人,士卒七人,因見士卒未死而坑,加以製止,被前軍子襾官範卸,於背後偷襲,謀害於第四十九軍坑。注官:扈罡”年輕的注官扈罡,接著寫著歲次和時辰,他抬起頭看向那個滄桑的老兵,兼任的注官。

老兵注官,混濁的雙眼似乎透出一道光,彷彿看到了年輕的自己,嘴角微微動著,在什長的催促下,接著低頭寫著名字。

周圍數百名士兵,麻木的剷土掩埋,侍衛們大聲催叫著,督戰官們,依然在抽打,其中一個遠遠聽著脫了盔甲的注官,在說些什麼,正要過來,兩個老兵突然擋在了麵前,他揮起鞭子抽下去,大聲喊著“快點掩埋!龍王有令,出發!!快埋!!”

巨大的軍坑外,三個老兵,扛著一根圓木跑了過來,他們將圓木豎起來,插到挖好的小坑裡,然後填土夯實,圓木上頭一小段被削開,寫著兩個古怪的文字,這是中洲軍中密文,是四十九,用來標記陣亡坑。陽光照著,木頭上的倉勁墨跡,漸漸乾了。

中洲聯軍,先鋒軍,斥候

幾百人,焦急的聚在一塊,昨天突來的地震和陷坑,讓他們損失了幾十個兄弟,兩個圖官和嚮導獵戶就在其中,早已經死了,他們緊急向龍王報告了情況,龍王當時正在昏迷,根本冇人理會,他們再次收到前進的命令,隻能硬著頭皮,往前尋路。

先鋒軍,前哨,

前哨部隊,沿著斥候們留下的標記,跟了上來,大量的探路兵們,正用手中的長矛小心的刺探著腳下的路,避開沼澤和暗坑,一點點往前趕,十幾個圖官,散在四周,寫寫畫畫,繪製著地圖,檢查地形,尋找斥候留下的標記。

森林之中高高低低,變的崎嶇不平,大量餘震劇烈傳來,半個時辰後,一道高達三丈的斷崖擋住了他們,斷崖向兩邊延伸看不到儘頭,那切麵大半是新的,就像沿著原來的高坎直直坍塌出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近前,前方斥候們,正將戰刀插進土裡,踩著刀背往上爬,接著用繩子吊上同伴的刀插進斷崖,用輔繩把刀柄串起來,利用戰刀坐成梯子。

前哨部隊紛紛衝過去幫忙,漸漸地不斷有士兵趕過來加入,人越聚越多。

扈節汜,頂著巨大的藥包,憤怒的看著遠方的斷崖,他催促加速行軍。

前軍已經趕上了先鋒軍,正堵在斷崖處,那裡一片混亂,爭吵叫罵之聲,遠遠傳來。汩汩的流水聲隱隱的,似有似無,大地依然晃動,數百條由戰刀排起來的梯子上,爬滿了士兵,他們小心的踩著刀背和刀柄,抓著繩子往上爬。

斷崖之上,數千條繩子胡亂的捆在樹上,士兵們正站在斷崖邊扔下去,新兵們怯生生的看著,老兵們則搶步過來,拽著繩子快速攀爬,越來越多的繩子扔了下來,卻遠不及斷崖下聚來的士兵們,屯長,庶長,尉長們在下麵大聲催促,大量督戰官們拿著鞭子抽打士兵往上爬。兩三個庶長帶人砍伐附近橫倒的大樹,然後搬抬著搭在斷崖處,當作簡易的梯子,一個矯健的壯漢,揮舞著斧頭,爬上樹乾,砍出大量豁口,充做踏階。

襾官和將軍們則簇擁著龍王,來到一處巨樹陰涼下休息,膳官們招呼隨從,從手推車裡拿出酒肉鋪開,侍奉眾人開飯,龍王和近臣們紛紛席地而坐,高興的吃喝,侍衛們則從乾糧袋裡拿出咯牙的餅子,在四周戒備,胡亂吃著,七八個老侍衛抬著三口大罈子,費力的走來,挨個給侍衛送水喝。

那些襾官和將軍們大多是年輕人,很多是龍王的親戚,正是龍王扈節汜提拔了他們,這次偷襲風州對於他們來說,十拿九穩,跟著龍王走一趟,積點軍功,也好叫中洲城裡的那些老東西,看看他們的光芒。中洲各地不少世家大城也暗中支援,這讓龍王格外張揚,儘管兵謀院放出大量假訊息,以迷惑奸細和各大龍族,但是關於龍王準備穿過巨風密林,偷襲風州的訊息依然走漏,風州的使節們紛紛湧入中洲,詳細介紹巨風密林的危險,真誠勸告中洲,若有計劃,萬不可貿然實施,以免自己給自己挖墳。

實則趁機遊說各城,企圖拉攏那些反對扈節汜的大城,以推動中洲龍族的實際控製者,九侯十七甸的家族們,提前換傀儡。

中年將軍們,深知危機的複雜,六禦的戰爭,已經在所難免,他們不願作頭陣送死,個個擔憂,趁著龍王吃的正高興,為首的扈克能忙道“龍王,這處斷崖是新出現的,前天的行軍圖上並未有此斷崖,定是地震所致。我們還是小心為上,不如先讓中軍和後軍原地休整,待情況探明以後,再前進。雖然會耽誤幾天,但軍糧充足,將士們一路趕來,也已勞苦不堪,適當的休整更能抬高我軍士氣。”

將軍扈光顯,亥襾官有扈宰,卯襾官鄠休,也忙附和。

“有甚勞苦,克能匹夫,你就是怕上陣,嘿嘿,龍王休聽他們胡言亂語,他們是旹征舊部,向來膽小怕事。”年輕的將軍扈朝,吃著肉大聲道。

一旁的下行大夫鄠息忙叫道“扈朝將軍真知灼見也。”

一時間眾多年青將領,紛紛指責旹征舊部和那些謹慎的中年將軍們,突然侍衛長見機上前道“龍王,扈寶一直大哭,死活不肯讓侍衛揹他。”

扈節汜忙道“帶他去後軍,不要再來煩我。”

侍衛長忙轉身揮手,一個精壯的侍衛,匆匆跑向速龍座騎,向後方衝去,他努力尋找著龍王的大帳,十幾個衛兵剛剛拆除,正在收拾,一旁的扈寶,坐在地上大哭兩個侍衛抱著劍,嫌棄的看著他。

龍王看著遠去的侍衛,拿起酒杯,一飲而儘,他回頭掃視。

眾人繼續吃喝著,中年將軍們不敢再說話,各自悶頭,氣氛有些沉寂,先鋒官都零兒看那些中年將軍和旹征舊部多有不悅,忙挑個話頭,假意問道“諸位,我早就聽說風州的風擒衛很厲害,是我們的死敵,隻是不知道那些過往,可有尊長指點一二?”

中年將軍們依舊吃喝,冇人理他,都零兒略有些尷尬,上行大夫糾宜泄,忙道“這些前塵舊事,很多人是不知道的,知道也不便說,畢竟敗都先鋒,你要問些老兵纔好。”說完他一揮手,最近的侍衛,紛紛快步衝向不遠處的行軍隊伍,從裡麵翻找,胡亂捉了幾個老兵,拖拽踢打著來到近前。

都零兒拿起塊肉,扔了過去,啪的掉在地上,他一愣,幾個老兵竟然冇接,一個老襾官冷哼一聲“黃口豎子不曉兵事。”

上行大夫糾宜泄忙道“小先鋒,你初入軍中,不知道規矩,若無命令,任何軍卒不得接受賞賜。”

都零兒忙上前撿起熟肉,輕輕撲打著塵土,他看向幾個老兵,他們滄桑的臉上,透著堅毅和忍耐,都零兒將熟肉扔進一旁的火堆,火燒旺了幾分,架子上的烤肉香氣隨風而散,幾個老兵和侍衛們嚥著口水,盯著那些酒肉和肆意吃喝的將軍們,遠處的行軍隊伍也似乎慢了幾分,不少新兵伸著鼻子望著,年輕將軍們看著這些兵卒,很是不屑。

都零兒一招手,膳官忙端來大盤肉還有兩壺酒。“我想聽聽風擒衛和巨風龍族的事,有誰知道,這些都賞給他。”

幾個老兵各自沉默,紛紛向著最老的那個看去,隻見那個老兵,拄著一杆長矛當柺杖,他的臉上有一道可怕的刀疤,右眼廢了,穿的破破爛爛,倒也打理的乾淨,他拄著長矛一瘸一拐往前移了幾步,緩聲道“先鋒官,我知道,這就是和他們打仗時留下的。”他費力的指著右眼。

都零兒忙道“老人家,這些都給你。”

膳官不情願的托著盤子上前,鄙夷道“拿著啊。”。

老兵卻不接,年輕的扈朝怒道“你敢不接,就是藐視龍王,軍法處置!”幾個老兵壓著憤怒看向這些吃喝的將軍們,眼中透著些火。

老兵緩道“請先鋒官賞賜給他們幾個吧,我老了,不愛酒肉,吃慣了這個。”說完費力的掏出半個餅子,湊到嘴前咬了一口,冇咬動,複又拿在手裡,兀自說道“人要知道自己,我隻配吃這個,若是吃了酒肉,恐怕,就打不了仗了。”

“你踏馬說誰打不了仗!!”一塊肉斜刺裡飛殺過來,直打老兵麵門。

遠處幾個年輕將軍紛紛暴起,抽出了刀,要撲過來剁了老者。

啪的一聲,眾人完全冇有反應過來,那塊肉已經插在了老兵的長矛上,誰也冇有看清他是怎麼接住那塊肉的,遠處年輕將軍們的憤怒,迅速被好奇轟走。

龍王扈節汜拿著酒杯,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們。

都零兒忙道“老人家,好身手,就依你,賞賜給他們幾個。”說完一揮手,膳官不情願的上前幾步,把肉塞到幾個老兵的手裡,其中一個嘟囔道“我不要。”

獨眼老兵扭頭看著他們,然後將長矛一甩,那塊肉飛向他們,啪的一聲,一個老兵一把抓住,穩穩的。幾個老兵忙換了麪皮,叫嚷著搶光了膳官托著的酒肉,不少中年將軍趁機扔出幾大塊肉,他們接住,高興的喊著“謝龍王賞肉,謝將軍賞肉。”轉身跑向行軍隊伍中,把肉割開分著,引起一小陣騷動,督戰官們紛紛抽著鞭子上去打,卻被老兵們趁亂擠倒在地,免不了捱上幾腳。

不少庶長,血尉們哈哈大笑著,催促加速行軍。

都零兒苦笑道“我等久居都城,衣食無憂,卒伍之苦,知之甚少,還請老人家多多指教。”

上行大夫糾宜泄也趁機問道“老人家有多少年歲?”

獨眼老兵拄著長矛,費力咬了口餅子,用力嚼著,含糊道“我還不老,區區七十二歲。前軍中比我老的不下五六十人。我曾是旹鐸老司車麾下。”

中行大夫頁輸忙道“莫非是旹征將軍之父旹鐸老將軍?”

獨眼老兵點頭道“正是。”

頁輸歎氣道“旹鐸老將軍功高蓋世,卻老死於軍司車之職,令人惋惜,他得罪了典侯和寺甸阮甸三家,為中洲城所排擠。”許多中年將軍歎氣搖頭。

龍王扈節汜感慨道“賢能不能得到重用,實為我中洲之禍啊。”

老兵看向龍王,這個傳說中最張揚的傀儡,倒也偶爾能說出幾句人話。

都零兒忙道“我等起於卑微,旹征將軍也是邊軍,有心建功立業,以圖改變,關於中洲和巨風龍族的舊事,多不知曉,還請老人家多多指教啊。”

獨眼老兵笑道“先鋒官哪裡話,我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都零兒點頭,他來回踱步,問道“風擒衛,真的像軍中傳說的那樣可怕嗎?”。

獨眼老兵,拚命嚼著,嚥了下去,他收起了餅子,伸手輕輕撫摸著臉上的疤痕和右眼,苦笑道“先鋒官,假如我們出了巨風密林,遇到的是風擒衛,我們都會死在風州,但願他們來不及調防。”

龍王扈節汜把頭抬起來,不在啃手裡的骨頭,他嚼著肉,望向那個老兵,細細的聽著。

獨眼老兵,接過中行大夫頁輸遞過來的木墩,坐了下來,他看著眾人說道“我十二歲投軍,大小戰事雖多有經曆,無奈出身鄉野,很多舊事,也是聽軍中老兵們講的,就說給你們這些後輩聽聽。我們中洲龍族和巨風龍族,自微龍王朝開朝以來,時近時遠,近則為兄弟,遠則為世仇,是三天熱乎七天涼,涼透又再熱一場,反覆無常,都不足以表達兩族的機變,最大的過節,來自二十多萬年前的上微爭奪戰,風擒衛就是那時建立的。當年暴龍王大舉入侵上微,神龍武都王族潰敗,龍王爺孫藏於座村,暴龍王,將座村重重圍住,放火搜人,被座村農戶射中小腹,當日晚間死於營中,自此形成,暴龍王行軍不卸甲的傳統。”

老兵,接過上行大夫糾宜泄遞過來的水壺,喝了一口接著道“暴龍王諸子割血為誓,要踏平上微,微龍王族聯合我中洲龍族,準備救援,其他龍族紛紛響應,組成七族聯軍,號稱百萬,前往上微,卻貌合神離各懷鬼胎,七族讓神龍族人作先鋒去消耗暴龍先鋒軍,卻切斷糧道扣押輜重,導致神龍族人數十次大潰,暴龍族趁機與微龍王族暗中勾連,後來拉攏中洲龍王入夥。神龍王族武都小宗三千死士,從破山小道偷入語暴大陸,與語暴三族結盟,不斷襲擊暴龍領地,暴龍族主力,纔不得不退兵,巨風龍族就是趁這個機會,大舉進入上微,要分一杯羹。”

獨眼老兵,掃視著眾人繼續說道“暴龍族,巨風龍族與七族聯軍達成秘密協議,瓜分上微,由是上微進入微龍王族,中洲龍族,暴龍族,巨風龍族四大行軍都督,分管時代,巨風龍族在剿滅天行寨時候,從俘虜中發現了四個座村村民後代,神龍族宣都小宗和武都小宗強攻天行寨,救出他們扶植為傀儡王以號召聚集死士,與四大行軍都督大戰,後來神龍王族,擊敗暴龍族,反攻至語暴大陸,潰敗於無諾山。自此暴龍王,有了王無承諾,句句是真的傳統。”

都零兒忙問道“這是曆代暴龍王的信言,分外可笑,原來起自無諾山。為何叫王無承諾,句句是真呢?”

老兵笑道“暴龍王許下重諾,誘使龍語族陣前倒戈,神龍族和語暴三族聯軍大潰,四大傀儡王死了三個,隻有尋巷未在軍中。後來暴龍王譭棄諾言,徹底誅殺了龍語族王族,同時扶植三族中的世家作傀儡,控製了語暴三族。暴龍王,後來被讚州不見尋多次擊敗,含恨而終,他死前告誡子孫,要信守承諾,他的兒子是個有德之人,後來參與微雲城弭兵,且終身以此為信條,被稱為暴龍族曆史上的第一賢王。”

都零兒點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暴龍族萬賢錄中,將他排在第一位。”

老兵,接著說著“神龍族傀儡備王尋巷接位,因罪被秘密關押在莫懷城,後逃走,宣都小宗暗中使用七個替身,以迷惑眾人,號召上微,後來不見尋崛起於讚州,救神龍族於絕滅,微龍王族最先潰敗,微龍行軍都督,死於密城之戰,暴龍族敗於燕囤,行軍都督收攏殘兵逃回語暴大陸,並封鎖兵道。不見尋兵不卸甲,率大軍晝夜急行,在天穹山之戰,擊敗巨風龍族,活捉風州行軍都督而後仿冒其筆跡,暗中誘使中洲聯軍來救援,風擒衛,就是當年為了救出風州行軍都督組建,他們都是巨風龍族精銳中的精銳,後來風州行軍都督的遠方表親後代,出了不少巨風龍王,風擒衛不斷擴大,保留至今。”

都零兒歎氣道“我聽說遠古四大行軍都督,隻有巨風龍族的,得以保全性命,看來是真的。對了,老人家,我們中洲的行軍都督結局如何,真的象書中記載的那樣嗎?”

“行軍都督死的慘呐。”上行大夫糾宜泄歎息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