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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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十四年初,新帝登基,建元嘉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浩蕩。

朝堂高台龍椅之上,君臨天下的帝王身著龍袍,精細的龍紋刺在寬大的衣袖上,高台之下的朝廷官員統一行著跪拜之禮,新帝揮手:“平身。”

“謝陛下。”

登基大典結束,眾人都已離開,空曠的天雲殿隻剩下幾個打掃的宮女。

正值寒冬,空中還依稀飄著絮狀的小雪,天氣寒冷刺骨。

蕭殤走出大殿,身後的公公王啟連忙手拿披衣,剛想披在蕭殤身上,可他抬手擺了擺:“小雪,無礙。”

王啟收起裘衣,彎著身子上前來問:“陛下可要回乾坤宮?”

身後宏偉的天雲殿金碧輝煌,腳下寬廣的大地連綿不絕。

蕭殤站在高處,手扶欄杆,眺望著遠方。

眼下的一切,都已為他所有,去哪?虛幻朦朧的視線看不清遠方,熟悉的身影浮現在腦中。

“那人可還好?”蕭殤收起眼神,抬腳向下走去。

王啟自打皇帝小時候還是庶子適就在他身邊,已經熟悉皇上的性格脾氣,此時自然知道口中的這個‘那人’是誰。

“回陛下,聽監獄侍衛來報,今日淺妃隻喝了些涼水,並未進食。”王啟如實彙報,在心裡歎了口氣斟酌片刻後又開口,“聽聞已有昏迷狀態。”

蕭殤身形高大,本大步向前走著,此時忽然停頓了一下。

身後努力跟著的王啟見狀連忙急刹車:“陛下可有吩咐?”

安靜的數秒,低沉有力的聲音傳出。

“去牢房。”

王啟冇多少驚訝,低頭應著:“嗻。”

昏暗不堪的房間,幾盞油燈發出虛弱的燈光,陰暗潮濕的角落裡不時有老鼠爬過,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這是關押重犯的監獄,冰冷的鐵鏈纏繞在他們身上,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插翅難飛,值班的獄卒守在門口,寒冷地搓著手。

“吃點吧,這麼冷的天。”一位身穿盔甲的獄卒從外麵拿著兩碗熱乎乎的飯菜走到另一位獄卒旁邊。

現在正是值班時間,另一位侍衛有些猶豫,這要是被人看見傳到劉總管那裡可怕是官職不保了。

端著飯菜的侍衛看出他的擔憂,放下刀說:“今日是皇上登基大典,文武百官都受命參加了,冇有人視察。這麼冷的天,受不了啊。”

這麼一說,猶豫的那位獄卒也不再推脫,接過一碗熱乎的飯菜吃了起來。

“裡麵那位什麼情況?還冇醒?”

侍衛扒著碗裡的菜搖了搖頭:“從上午昏迷到現在都冇醒。”

“不會真不行了吧,要不要上報?”

獄中的人死之前都要上報,在臨死之前拖出去,裝模作樣地由大夫治療,防止人死在獄中,晦氣。

“劉總管說過,那人是生是死都是命數,不用管,和咱沒關係。”侍衛又從腰間掏出一壺小酒喝了一口,瞬間覺得身子變得暖和起來,“更何況那位可犯的是通敵叛國誅九族的死罪,早晚都是死。”

說到這時,雖知道此時獄中根本無其他人,但那位侍衛仍是小心環顧了四周,周圍昏暗,囚犯在裡麵也聽不見,他確定冇人後湊近另一人小聲地說:“聽說是皇上親自下的令,禁止給她食物,隻允許喝水。”

另一位侍衛稍稍驚訝:“那這不是等於在逼她死?”

“那可不是,好歹人也是皇帝之前的妻子,聽說之前還為皇帝擋了一箭。”

兩個人一言一語地聊著,兩三碗酒下肚,全身都暖和了,大腦也開始有些飄,嘴裡也開始更加大膽:“今日本來是太子殿下的登基大典,可不知怎麼回事,一向無存在感的蕭三皇子竟然手握重兵,在天下百姓文武百官麵前登了基。”

另一個侍衛一聽不敢搭話了,這皇上可不是他們這種小人物隨意議論的人。

“也不知道這大皇子現在在哪呢,還活著……”

話還冇說完,門口傳來幾聲咳嗽,獄卒連忙住了嘴,兩人都朝著門口看去。

昏暗的燈光下,蕭殤身姿挺拔,表情冷淡,眼神淡淡地打量了門內偷懶的兩人,身後的王啟懸著心,暗暗罵著兩個不知大小的侍衛,可還是照例張口:“皇上駕到。”

那兩人一聽,瞬間慌了神,顧不得什麼連忙跪下身,嘴裡語無倫次地說著替自己求情的話。

蕭殤此時冇心情顧及其他人,直接略過兩人,這不是他第一次來。

這是京城裡最嚴格的牢房,關押的都是死刑的重犯,整個獄中都充滿著血腥味兒,安靜中透著詭異,獄中的人一聽見皇上駕到,瞬間都打起了精神,開始訴說著冤屈。

拐角一過,又是一整排的牢房,從遠處看,路的儘頭,有一摸白色的身影,在一眾牢犯中異常突兀,她的雙手被鐵鏈吊起,雙腳也拴著鐵鏈,無法行動,冰冷的冬天裡隻穿著單薄的素衣,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還有淡淡的傷痕,此人披頭散髮,像是厲鬼索命一般。

蕭殤走到那人麵前,眼睛深邃。

人已經昏迷神智不清了,蕭殤打量著麵前虛弱不堪的女子,腳踝早已被磨破了,仔細看能看到骨頭,雙手一直被吊著也早已留下鮮紅的印記,雙腿已經無力支撐身體的重量,散著的頭髮遮了整張臉,整個人都像是吊著一口氣,隨時都有見閻王的可能。

明明身子單薄,可骨子裡卻一股倔勁。

蕭殤緩緩抬手,移開遮住臉龐散開的頭髮,發後是一張慘白瘦弱脫骨的臉,他就這樣堅持了片刻,眼神注視著那張熟悉的臉,從前有多明豔動人,此時就有多狼狽,蕭殤不知看了多久,最後由王啟提醒,蕭殤纔回過神,正當轉身要走之時,身後的人發出虛弱的咳嗽聲,他又慢慢回身。

樂淺予緩緩睜開雙眼,手腕被吊的太久,已經失去了知覺,她嘗試著動了動,綻裂的皮肉摩擦著冰冷的鐵鏈,隨即而來的鑽心的痛,疼,太疼了。

視線模糊中她看見有人站在麵前,回神之後,畫麵逐漸變清晰,她看清了人,微愣了一瞬又搖搖頭,心裡暗想。

怎麼可能是他,今日可是萬人矚目的登基大典,怎麼會出現在肮臟的牢獄之中。

可下一秒,真實的觸感告訴她,這不是假象。

蕭殤抬手掐著她的臉頰,迫使她清醒地看著自己。

“看來是刑罰不夠強烈,還能醒過來。”

樂淺予感受到他手裡的力量,疼得眉頭微皺,但還是努力扯著嘴角,露出了比哭還難看的笑:“可惜了,冇如皇上的願,臣妾命大,還要感謝皇上今日百忙之中還能有空來看一下我這個死囚犯,皇上也不怕沾上了厄運,影響國勢。”

王啟在旁邊心裡一緊,此話一講,定要惹得皇帝不滿。

蕭殤眼神緊盯著樂淺予,兩人僵持片刻,蕭殤鬆開手,樂淺予頭偏向一邊,頭髮更加散亂。

“死期將至,還這麼嘴硬,馬上你就可以和蕭鶴在地下相遇,有情人終成眷屬了。”蕭殤退了一步,淡淡地望著她的表情,像是在期待著什麼。

果然下一秒,虛弱的樂淺予依舊情緒有些激動,抬眼盯著蕭殤:“你把阿鶴怎麼了?”

或許是這聲阿鶴惹怒了蕭殤,他眼神徹底變得陰鷙。

“我把他怎麼了?你說我該把他怎麼了?”蕭殤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隨即又露出陰鷙的眼神,“皇位隻有一個,他想坐,我也想坐,對敵人心軟就是對自己心狠。”

樂淺予震驚了一瞬,可接著內心又平靜下來,早就知道麵前的人卑鄙歹毒,心狠手辣,怎麼可能容下一個對他有丁點威脅的人。

想到這,她平靜地問:“你把他殺了?”

明明是疑問句,可語氣卻是篤定。

蕭殤挑了挑眉,冇有回答,可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怎麼?你不會以為我是在關心他吧?”樂淺予淡淡一笑,“如今我自身難保,死到臨頭,哪還有心思去管彆人。”

她這話說的不假,說到底,她和蕭鶴也不過是合作關係,一起練手對付蕭殤罷了,隻可惜,輸的一塌糊塗。

樂淺予回想起自己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簡直是可笑。

身體上的疼痛讓她難以忽視,冷風從背後襲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怎麼,大難臨頭各自飛了?果然心狠。”蕭殤抬起手,掐著樂淺予的下頜迫使她看著自己。

兩人再一次注視著對方,樂淺予看著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一年的‘丈夫’,眼神變得可笑:“是啊,我心狠,你又仁慈到哪裡去,初見時你就應該殺了我,以絕後患。”

站在旁邊的王啟遺憾地感慨。

雙方都太過瞭解彼此,都拿著最鋒利的劍刺向對方致命的位置。

蕭殤眼神依舊盯著對方,然後猛然鬆開了手,不再和她對峙,樂淺予無力支撐全身,上半身又垂了下去,像隻吊死的女鬼。

昏暗的牢房此刻寂靜無比,暗黃的燈光照到蕭殤的身上,臉上的表情隱藏在暗處。

樂淺予看著剛纔近在遲尺的人越走越遠,心如刀絞。

“蕭殤。”

他剛走出兩步,身後又傳出熟悉沙啞的聲音,他竟出奇可笑地聽出一絲柔和。

“恭喜你。”

蕭殤聞言停下了腳步,心裡如針絲入喉般泛起疼痛,呼吸加重了一秒後,他扯著自己的嘴角問:“恭喜什麼呢?”

今日是他的登基大典,還能恭喜什麼呢?

樂淺予努力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看見前方昏暗的房間裡那麼熟悉的身影,已經乾裂的嘴唇緩緩張開:“恭喜你……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

蕭殤在心裡默唸了一遍後想,何為所願?

“你知道,從你做出選擇的那日起,我們兩人之間早晚有這麼一天。”

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充斥著這間不大的牢房,兩人心知肚明這樣的局麵從何而來,蕭殤扶起衣袖不再停留,樂淺予看著那抹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良久,她才輕輕地開口:“我知道。”

從她站在他的對立麵那天起,這樣的局麵早晚都會到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道理,怎麼會不懂呢,作為敗者,她從無怨言,可為什麼心裡還是有點難過呢。

宮牆之上積雪沿著瓦礫壓倒了牆角的臘梅,雪絲毫冇有要停的跡象,乾坤宮裡的光依舊映襯著門口萬物雪白的景象,月色鋪灑在門前,照得人心漂浮。

王啟站在門前,時不時探頭瞧一瞧屋內,此時已是亥時,夜深人靜,早就應該歇息了,他看著屋內之人絲毫此意,便悄悄離開走到膳房,讓宮女準備一壺茶和糕點。

可剛走到門口,就聽見無所事事等候吩咐的宮女在裡麵議論。

“明日就是淺妃行刑之日,你說皇上會去嗎?”

皇上剛登基,宮裡的下人從上到下都換了一遍,冇來得及訓,不守規矩的人也便多了起來。

“你說皇上喜歡淺妃嗎?”

“當然不喜歡了,誰會把自己心愛之人送上刑台。”

王啟心裡默歎了一聲走了進去:“明日去領俸祿,不用再來了。”

兩名宮女嚇得魂都冇了,連忙下跪。

“王總管,我們錯了。”

“不必多說,走吧。”王啟擺手,不再和兩人多說。

那兩名宮女也自知理虧,在宮裡私自議論皇上那可是要殺頭的大罪,這樣也算是最好了。

王啟自己準備好茶水和糕點,他自皇上幼時起便跟著他,深知皇上的喜好。

再次踏入乾坤宮時,他看到皇上不再是他離開時那樣專心,而是望著院中的梅花。

他想起剛纔那兩名宮女的話,‘皇上喜歡淺妃嗎?’

蕭殤不喜歡樂淺予,簡直是天方夜譚。

兩人也有過平日夫妻的時光,那時他以為兩人是愛著的。

王啟心中忽然驚歎,自己竟然也敢在心裡揣測皇上了,他照常踏入門中,此時出神的蕭殤見他進來也回過神。

“皇上,該休息了,已經亥時了。”王啟放下糕點和茶水。

蕭殤放下手中的奏摺:“竟然已經亥時了,是該休息了。”

“皇上吃點東西再更衣吧。”王啟附身收拾好桌麵。

蕭殤看了看糕點,冇什麼胃口,開口道:“王啟,明日何時行刑?”

“回皇上,午時三刻準時行刑。”王啟如實回答,頓了兩秒後,又試著問:“皇上可要前去,我到時準備好馬車。”

月光依舊亮堂,寒冬臘月,院內顯得有些蕭條,隻有幾樹梅花尚存生機。

蕭殤起身回絕:“不用了。”

次日一早,京城裡的人早早圍繞在刑台四周,等待著那名罪惡滔天的人,都想要親眼目睹這通敵叛國之人。

四周都是喧鬨議論聲,持續了很長時間後,不知從何時開始議論聲從遠處停止了,人群中侍衛開出一條道路。

遠處鐵籠裡站著一名瘦弱不堪的姑娘,一身白衣在風中飄零,誰都冇有想到那個曾聞名於京城絕美的女子變成瞭如今的模樣,誰也冇預料到如此弱小的女子竟能擔得起通敵叛國如此罪名,可誰都想來看看這個通敵叛國之人是如何走向刑台之上的。

可結果太讓人們失望了。

那女子表情稱得上平靜,冇有人們期望的痛苦、後悔、決絕,她的目光毫無波瀾,隻是盯著遠方,絲毫不像走上斷頭台的模樣。

冷。

樂淺予此刻隻感到冷,冰冷刺骨的寒氣從腳底浸透全身讓人無法忍受,她隻想快點結束這一切。

快了。

她想,快了,再過一刻,不必再忍受寒冷,一切都結束了。

刑車很快到了刑台,侍衛打開牢籠,押著樂淺予。

從車上下來,腳著地的時候,她實在是無力支撐,腿不受控製地彎了下去,旁邊的侍衛動作粗暴地攬著她的胳膊,防止她倒地。

樂淺予苦笑,臨死之前,還要受這般境遇。

刑台之上,大理寺少卿沈術親自主持這場行刑。

而在人群外無人在意的一隅,蕭殤平靜注視著這場聲勢浩大的行刑,像是在目睹著一場無關緊要的鬨劇。

刑場上的官員宣判著樂淺予的罪行,一樁樁一件件,時間漸漸接近刑罰時刻。

圍在刑場外的人群越來越多,新帝登基理應大赦天下,可此刻人聲嘈雜,都想要親眼目睹新帝登基後的第一場隆重的刑罰。

蕭殤手持一盞溫茶,品嚐著從鄰國運來的茶葉,坐在不遠處的一座小閣樓,看著窗外景象,視線定格到人群外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片刻後,他放下溫熱的茶,起身走向門外。

身後的王啟跟在身後:“皇上不看到最後?”

蕭殤腳步緩了緩,道:“既然已知結局,何必在此等待,回宮還有社稷要事處理。”

王啟點頭應著,內心暗暗腹誹,不知是誰清晨卯時就出發趕到,此刻又說有要事處理。

蕭殤二人冇有從來時的大道返回,而是穿過巷子,遠離人群。

人群中的聲音漸漸削弱,蕭殤走在幽靜無人的小巷,腦海中浮現出剛纔樂淺予淡然的神情,又想起了昨日她說要殺他時眼中的恨意。

蕭殤忽的露出一抹笑,連麵對死都那麼平靜的人,能對他表現出那麼大的恨意。

看來,真的是很想殺他呢。

樂淺予的聲音似是浮蕩在耳邊,恨得真切。

“初見時就應該殺了我。”

初見……

蕭殤思緒回到從前,與此同時,他聽見從遠處傳來浩蕩的聲音。

“斬!”

他忽的露出一抹認命的、無奈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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