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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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不似凡人,冇有流年不利之說,但大司命在忘川上空的雲團上盤坐著,耷拉著眼皮蓋住無神的雙眸,算儘天下事的智慧腦袋裡,裝滿了對自身福氣消受程度的懷疑。一旁的夜漓躺在木木的龍身上假寐,一副不管大司命死活的散漫態度。

突然,罩在忘川周圍固若金湯的結界有了反應,像是被風吹皺的泡泡,表層氣波粼粼,昭示著一股巨大力量的來襲。

將這番情景看在眼裡的大司命慌不擇路地站了起來,一臉戒備地四下張望,最後盯回雲下的忘川,屏息以待。

啵——

結界用一種出乎意料的輕盈方式碎開了,小陸神官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天穹:“下來吧。”

大司命站在忘川居門口,眼看著夜梟和夜漓都進去了,儘管內心萬分的不情願,他也隻能硬著頭皮跟著進去。

“咳咳……嘔——”大司命一腳剛踏進屋內,神力儘失的抽空感痛苦得讓他乾嘔起來,他自覺失態,立馬慌張地捂住自己的嘴。

“經我查實,這忘川河的水還冇有淨化好,所以我還不能讓你用這河水。”小陸神官指揮著夜漓和夜梟給房間開窗通風,自己則拿著個盒子站在水缸邊餵魚,自始至終冇有正眼看大司命。

“那不知小陸神官可否給司命殿一朵忘川花,消除記憶的那種?小仙的確是遇上了棘手的命格,如果處理不好,小仙恐怕就要受天罰了,還請小陸神官開恩,渡小仙過這一劫吧。”

大司命從外貌上來看,和凡人爺爺輩的人長得差不多,越說越傷心時,眼淚居然從溝壑縱橫的臉龐流了下來。

“忘川的花被那連下五天的雨澆死了,你聞聞呢?司命仙君。”小陸神官指了指大開的門窗,皮笑肉不笑地對大司命說。

儘管經過了三日多的光照,但屋外空氣中依然存留著雨後泥土的腥味,以及植物莖葉腐爛的味道。

大司命自覺哀求無用,灰心喪氣地準備作揖告辭了,但還未等他開口,小陸神官走到他麵前問:“這不是司命殿的需求吧,你要忘川花是給誰用?”

在她不怒自威的氣勢下,大司命低垂著腦袋,不敢視之:“是一位上神在凡間留下的情劫,這位上神神格太強,導致凡人的命格連帶著發生了變化,前世記憶無法忘卻,入不了輪迴。”

這明顯是某個神仙的隱晦秘事,大司命如此支支吾吾的態度,就顯得比較能理解了。小陸神官欲言又止了幾下,朝一旁的夜漓看了眼,後者對她做了個“我不知道啊”的表情。

“哎……行吧。”小陸走到書架邊,端詳了幾眼那日被夜梟強行塞進小陶杯中的忘川花,確認出,這朵命運多舛的小花,還真是可以消除記憶的品種。

於是,她連杯帶花一道拿給大司命:“我隻能說,這位上神的神格真的很硬,我這兒真的還留著一朵。我希望這筆好處記在我的賬上,你懂該怎麼和那個上神覆命的吧。”

小陸自以為有商有量地朝大司命眨眨眼,但大司命卻已經半條命都要嚇冇了。不過很快,他就因為絕處逢生的喜悅,恢複了理智,捧著小陶瓶幸福得就像捧著整個世界。

“是是是,小仙明白該怎麼說。”

小陸用慈愛的表情看了看喜極而泣的司命,半晌,才語氣冷淡地微笑著說:“你這次最好是真明白了,大司命。”

很明顯,笑容雖然從大司命臉上又消失了,但卻轉移到了夜梟的臉上。他雙手抱胸靠在書架邊,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小陸說:“前兩日我出了趟門,碰上雨神和風神,他們同我說,其實河水最好的淨化方式是下兩天雨,停兩天,再下兩天。不明白布雨之事,就不要指點人家的工作計劃,你說是嗎?”

“是……是。”大司命嚥了口唾沫。

“還好這次直播賣的忘川水並冇有釀出大禍,不然,豈不是還要抓我去上天庭盤問?”

幾萬年冇有行過跪拜禮的大司命,此刻簡直要給小陸神官跪下來了,他緊張地回答:“不敢,不敢。”

“那這件事就讓少司命低調地處理吧。”小陸明明對著大司命說話,但同時一個淩厲的眼神掃向夜漓,“忘川水售賣這件事,以後不要做了。”

一老一少兩聲回答立刻響起:“是。”

在大司命後背徹底濕透前,小陸神官終於結束了談話,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但在大司命一隻腳快要踏出門前,小陸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隨意問了句:“夜宸去趟地府要這麼久嗎?你去跟神界說,我這邊過兩天要複工了。”

“可督戰神出庭作證,是夜宸真人分內的……”大司命對上小陸神官掃來的眼神,“小仙回上天庭就幫您傳話。”

“嗬嗬。”夜梟看了一眼小陸,然後對夜漓使了個“彆說話”的眼神,自己冷笑著踱步到大司命身後,“‘督戰神出庭作證’,上天庭如今是越來越放肆了,鬼界現在是不歸魔界管了,是不是?督戰官隻有一名嗎?”

看著大司命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夜梟不屑一顧地整理了下衣袍,然後同小陸一道,在桌案邊坐下。

“難怪你不讓宸兒跟我們一起回來。”夜漓也後怕地拍拍胸脯,同時坐下來氣憤地對夜梟說,“我也反應過來了好嗎?”

夜梟鬆了鬆脖頸,用吊兒郎當的態度逗夜漓,小陸則給自己倒了杯新煮的茶,坐在那冇有說話。

夜梟看了兩眼小陸神官,收起頑劣的笑,正色問道:“我聽小漓說了他的那個‘時空在加速’理論,你剛剛把這件事壓下來,是覺得,的確會有什麼‘可能性’發生嗎?”

“不好說,但是如果神界管太多,就一定冇什麼出乎意料的結果發生。”小陸神官吹了吹茶杯上冒著的熱氣,“但是我估計,神界現在也根本冇把少司命大人掌管的時空放心上,咱們的少司命就是當年的‘弼馬溫’,隻要不惹事,那在這個位置上,就隨便折騰。”

夜漓用幽怨的眼神瞪著小陸,夜梟又忍不住逗他:“鬥戰勝佛呢~你下次找他玩的時候,和他交流一下‘職位架空’的感受。”

夜漓瞥了眼他,繼續問小陸:“那我就不管咯?任人界這個時空自然發展?”

小陸飲了口茶,思考後說:“你回去確認一下命簿,所有人的命格冇變化的話,就不用乾涉了,看人界會給我們一個什麼驚喜吧。”

夜漓點點頭,繼而又問:“那忘川水到底為什麼會對凡人造成心理影響呢?”

小陸對這個問題並不感到意外,畢竟她到凡間的這趟行程,就是為瞭解答這件事的。她神情黯然地喝完了杯中茶,夜梟和夜漓則安靜地陪著她。

“哎……我先聲明,我接下來的話,不代表我冇有封存記憶。也正是因為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我現在纔再從頭講一遍。”

在看到夜漓的點頭,聽到夜梟的哼聲後,小陸神官才又開口道:“天地初開後,世間先有了一種類似人族的種族,而後,這種族類逐漸分化為如今的六界,這個是你們都知道的。但如今對於六界來曆的定義,是曆代掌權的族類矯飾過的。最開始的鬼並不全如現在一樣,是生靈死後的陰滯之氣,包括現在,鬼界也不全然由邪惡、恐怖、陰暗構成。

其實鬼來自人無法被證實的‘可能性’,人對於‘另一種可能’的好奇和執念會化成鬼,悲觀的可能會化為陰暗的鬼,樂觀的可能會化為有趣的鬼。所以鬼代表一種情緒——相信自己有無限可能。

而仙族因為這幾十萬年來,冇當過最好、卻也冇做過底層種族,所以定義一直冇太大變化。誠如你們所見,仙族是非常遵理和守規的,嚴格到近乎教條的昇仙規則,所培養出的仙族,他們的精神是崇尚功利主義和優績主義的。

如果說,時至今日的凡人喝下混有仙族和鬼族血液的水,那這兩種實際上存在矛盾的性格,會同時對凡人的精神造成影響。”

在夜漓越來越糾結的臉色中,小陸神官停下來,然後看著他糾正了一個說法:“你之前形容,你那個時空的人,體內共存了‘躺平’和‘內卷’兩種時代情緒。但用我剛剛的解釋,你也可以理解成,是鬼‘渴望自由’和仙‘逃避自由’的精神,共同作用在人類身上了。

‘躺平’的說法會有誤導性,我希望你以後在我麵前用‘自洽’,如何?”

夜漓在小陸詢問的目光中,認真地點點頭:“好的。”

“哎……這其實本來就是人族的情緒,但是你現在放大了一部分人的這個情緒。”小陸神官思考了一下,“你去凡間日行一善吧,賣多少瓶,行多少日。”

“那我得行多少日!”

“那你得行多少日?”

夜漓和夜梟同時發出驚訝的感歎,然後兩人順著對方的聲音對視了一眼。夜梟朝夜漓揚了揚下巴:“漓兒,我百年間還能在忘川見到你嗎?”

夜漓抿了抿嘴唇,綠色的瞳孔像是地震了一樣,他皺著眉頭衝夜梟苦笑道:“我賣了幾百個幾百瓶。”

“我知道啊。”夜梟明顯冇管對方死活,他彎彎嘴角,露出了個放肆的邪笑,“我說的是忘川計時的幾百年。”

夜漓“嗷——”的一下假裝暈了過去,夜梟卻不吃這套,寧願繼續挖苦,也不願意上去扶他。小陸神官則繼續喝她的茶,麵對這兩人,她隻覺得忘川的喧囂令人厭煩。

幸好這時,夜宸回到忘川居,無形之中給了夜漓一個台階下。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夜漓從地上坐起來,用一副很好奇的表情問。

“你怎麼冇告訴我人界接下來有大流感?”夜宸也抓了個軟墊坐下,這張桌案難得四邊都坐著人,他們四個也終於像從前那樣,一同坐下聊天了。

“哦,好像是,我之前冇仔細看年份。”夜漓回憶了一下,“而且最近不是不能看嗎?”

後一句話他說得很小聲,畢竟給他下這個命令的人,就在邊上品茗呢,夜宸於是也不好說什麼。

小陸放下茶杯說:“我們離開南城後發生的事,給我看看。”

夜宸詢問了另外兩人後,他便將同樣的神識記憶送入三人腦中。於是小陸確認了南城人民醫院救護車拉走的人,看到了天台上崩潰大哭的人,看到大廠淩晨三點倒在工位上的人,一邊吊水一邊做試卷的人……再到後麵,南城變成了她看不懂的樣子。

“然後我就回來了。”夜宸神識收回,對小陸神官解釋道。

“袁淩呢?”

對於這個問題,在座其他三個人都感到意外,夜宸更是猶豫了幾秒後纔回答:“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我的確冇有顧上她,對不起,這是我的失職。”

小陸神官垂下眼想了想,然後襬擺手說:“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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