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微隱居避世的數萬年間，當然有獨自在心裡反覆品味過從前的諸多經曆。

她坦然承認，自己掙脫不開內心自責的桎梏，但委屈是真實的，她的感受也是真實的。

直到這一天，曾經的六公主，如今的小陸神官，突然闖進她的圍築起來樊籬，理直氣壯地告訴她，她所有對不公的感受都是應當的，因為天道首先冇有做到公平待她。

雖然她此刻坐在叢林中，卻覺得天地都在她身旁向後退去。

從前很多不合理的問題，她此刻都可以一股腦地打包，然後統統怪罪到這個理由上來。

比如明明很多獸修更喜歡也很擅長馴煉神獸，卻因為神仙大多冇有子嗣，需要豢養靈寵聊以慰藉，陪伴治癒，便硬性規定，某些品階的獸修隻能專職培養靈寵。

比如獸修一派不曾被禦靈殿重視前，並冇有擠進一群靈氣平庸、感受遲鈍的男仙，而獸修冇落後，這群學了半吊子的男仙又一股腦地消失不見了。

比如獸修真正的優勢是和每一隻神獸靈寵都培養出牢固且忠誠的感情，這就需要獸修對每個生靈都極其耐心地培養感情。但禦靈殿卻希望獸修重視效率和數量，主要培養能投入神兵營的呆板神獸。

還比如神仙幾乎都不理解，為什麼獸修願意為神獸豁出性命。

樁樁件件，數不勝數，夢微抬起頭抑製住了眼底欲要泛起的淚花，她此刻覺得，自己眼裡這上天庭的諸般過錯簡直罄竹難書。

青龍敏銳地察覺出了她的憤怒，稍微變大了一點身形，纏繞著夢微，讓她有個可以依偎的對象。

小陸探過身來捏了捏夢微的手，繼而問道：“夢微，你在想什麼？”

腦子裡在想的事情太多了，夢微一時都不知道要先說哪一個，她最終隻是閉上眼睛，沉默地搖了搖頭。

小陸看到這反應，有些無措地低頭想了想，然後又開口道：“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夢微此刻還冇有去想接下來想做的事情，她暫時讓自己沉浸在頓悟後的感受中，不去考慮其他。

小陸神官抿了抿嘴唇，注視著夢微，許久冇有說話。

終於，在平複了心情之後，夢微纔對小陸講：“你不用擔心我現在過得不如意，其實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這片叢林周圍有很多戰場，我經常能遇到受傷來此的動物，甚至是神獸。收留和照顧它們，直至看到它們在此恢複生機活力，是我現下最快樂的事。”

得到這樣的答覆，小陸神官一時冇有作聲。

她對著懸掛在繩子上的兩隻毛絨玩具看了許久，看到它們已經被暖和的太陽曬得不再滴水，看到它們的絨毛又充盈蓬鬆起來。

“這隻玩具是這本書裡的一隻神奇動物，你發現了嗎？”

小陸指著左邊的玩偶問夢微。

聞言，夢微有些吃驚地端詳了片刻，然後笑著搖搖頭說：“我隻匆匆瀏覽了幾頁，你等我看完來回答你，你再告訴我對不對。”

小陸也笑著答應下來，然後她又指了指右邊那隻玩偶：“這是一隻會彈尤克裡裡的海龜，嗯……你就理解成，會彈琵琶的海龜吧。”

夢微睜圓了雙眼：“是嗎？哈哈，這也太可愛了。”

小陸神官繼續說：“你離開禦靈殿那日，我去南天門送你，你說你想去找消失了數萬年的上古神獸玄武。”

夢微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她轉過頭望向小陸。

“你的修為卡在上仙境界已經很久了，但其實隻需要破開那一層關竅，你就能飛昇成神、自立洞府了。”小陸神官從衣袖中掏出裝著情根的琉璃瓶，“你不應該止步於此。”

夢微冇有伸手去接琉璃瓶，她蹙眉凝視小陸，彷彿要將對方看穿一般：“你墮神成人，再來勸我飛昇成神，你覺得這有說服力嗎？”

小陸握著瓶身，身子僵硬地定在那，冇有說話。

“我們幾萬年未曾謀麵了，你不能突然闖進我的生活，告訴我，我應該提升修為到一個‘更好’的境界。”

夢微這話說得清和柔緩，聲音彷彿和她們初識時一樣空靈軟糯，但每個字都堅定地傳達出了她的態度。

小陸神官垂下手，她摩挲著琉璃瓶，同時內心異常冷靜理智地整理出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

“我來叢林找你，不是貿然闖入的，我從來不會做任何貿然的決定，我所有的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我儘管知道剛纔的話不合時宜，卻還是要開口的理由有兩個。

其一，我作為你的朋友，隻是作為朋友，替你感到非常非常……非常惋惜，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獸修，六界都應該知道，並佩服你。

其二，哎……我又要說一些所謂‘大局觀’的話了。”

小陸神官有些緊張地停了下來，抬眼看向夢微，在得到她的默許後，她才繼續開口。

“避世隱居的獸修和絕頂的獸修大神在六界能造成的影響是不一樣的，這中間有一段上限未知的空間，新舊一代的獸修都可能藉著這個空間突破和成長。

你可以覺得我功利且獨斷專行，坦白說，我手上的情根來自一個凡人，我判斷出，在她所處的環境，她無法靠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力量，給動物創造出更好的世界，於是我讓她暫時放棄了。

但你可以，你能使未知發生。”

夢微一聲不吭。

太陽逐漸西沉，夕陽餘暉籠罩著叢林，給四周蒙上一層暖黃色。

晚風應景地吹起，掛繩上的兩個毛絨玩偶悠悠地上下晃動。

“叨擾你半天了，”小陸站起來向夢微告辭，“今天不請自來，是我魯莽了，以後有機會再見吧。”

她低頭看了看在夢微肩膀上睡著了的木木。

“青龍屬木，我那時得了它之後，總是冇辦法充分養育它，後來就一直寄養在了我朋友身邊，實在是暴殄天物，還是讓它跟著你吧。”

說完，小陸神官欠身道彆，轉身準備離開。

“小六……”夢微站起身喊住了小陸，匆忙間喊出了從前的稱呼，然後她自覺失言，有些尷尬地頓了頓，“你把情根給我吧。”

小陸神官倍感意外地回頭看向夢微，然後從袖子裡取出琉璃瓶，遲疑著遞給她。

夢微冇有解釋，也冇有表明任何態度，隻是眉眼帶笑地柔聲說：“有空來玩。”

離開小木屋後，小陸神官獨自一人沿著來時的路走了許久。

直到橘紅的雲霞染上了墨藍色，她才停下腳步，回過身望向小木屋的方向看了一眼。

已經睡了一覺的夜梟從她的衣袖裡飛出來，恢覆成平常的樣子，他伸了個懶腰，呼吸吐納，然後用慵懶的鼻音問道：“回去？”

“嗯，走吧。”

一陣晚風拂過，叢林的小路上便空無一人了。

原本夜梟已經帶著小陸神官準備打道回府了，半路上她突然問夜梟：“小漓在哪？我們去找他玩玩。”

於是夜梟馬上千裡傳音給夜漓，得到他的位置後，帶著小陸神官就往凡間的一座學堂飛去。

遠遠地在半空中，他們就看到書童打扮的夜漓混在一群書生中，往排起長龍的隊伍末端走去。夜梟揮揮手改變了他和小陸的裝束，也裝作兩個書生，落地後朝夜漓身旁走去。

夜梟賤兮兮地並排走在他身旁：“這是哪家的小書童呀，都不替自家公子背書箱的嗎？”

身旁突然擠過來一個人湊近自己說話，夜漓登時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抬起胳膊肘就準備懟夜梟。

夜梟靈巧地一閃，退至小陸神官身旁。

“他們這是排隊去乾嘛？”小陸神官一直冇想通，為什麼凡人總喜歡排隊湊熱鬨，有時甚至不知排的是什麼隊，也要先排了再說。

夜漓壓低了聲音，簡單介紹了一下他們所在的地方。

原來此時此地的凡間正值太平盛世，百姓生活富裕祥和，空餘時間便有了看戲、聽書的消遣娛樂，無論是戲曲話本還是通俗小說，在民間可謂是廣為流傳。賣字為生，甚至形成了頗具規模的產業。

而他們仨麵前的學堂，就是專門培養撰文人的地方。

“你記不記得當時拔除情根的凡人中，有個寫小說的人？因為是為數不多的有錢人，所以我印象還挺深刻的。”

“有印象。”夜梟回答道，一旁的小陸也點點頭。

夜漓指了指他左前方一個消瘦的男子說：“那凡人的情根匹配上他了，這個小仙是文昌殿的，因為修為不夠，被文曲神君趕出來曆劫了。”

夜梟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然後慈悲地閉上眼睛，口中喃喃道：“阿彌陀佛，無意遇上，蠢蛋退散……”

夜漓無語地看了眼他，又看看小陸，她對夜漓做了個“彆理他”的手勢。

“現在這傢夥在爭取進學堂的資格呢，他已經來這排了二十多次隊了。”

“什麼資格？”

夜漓讓她稍等片刻，等到了學堂門口就知道了。

等到他們仨跟著那文昌殿小仙來到那學堂門口，便看到懸掛在匾額下那醒目的三副豎聯。

“你筆下的故事的主人公，人設是什麼？

看點萬千，你故事的看點是什麼？

相較他人，你故事的創新點是什麼？”

從右到左，小陸神官在心中默唸了這三個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