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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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毛櫸林。

夏遇雪想,它應當是北方的樹,但又仔細一想,又覺得即便是北方的,那南方種點也得宜。

好吧,其實種這些也無妨,生物的多樣性嘛。

但她想的另一重是。

為什麼她會答應陳硯山來看這些。

她左思右想,也冇想出自己的腦袋是不是一時間壞了。

但這並不重要。

你細瞧吧,當年千軍萬馬闖過獨木橋的陳硯山。

如今也是正是這腦袋壞了的一員。

他帶她來的。

夏遇雪和陳硯山在林場邊上,供給客人歇腳的一排紅色塑料凳子上坐下。

林場的凳子很長,一排過去,足有十來米。

但又太緊了,緊得跟緊挨著貼個親熱似得。

她坐著,跟陳硯山,隔了一個凳子。

又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家人。

幾個人大包小包的圍著另一堆的椅子坐下。

而後有一個小鬼,大約三四歲的模樣,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陳硯山的大腿。

夏遇雪納罕,這小孩真是個鬼靈精。

但她也不好意思去趕。

反正娃娃冇爬她身上,她樂得見陳硯山吃癟。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和他朋友一場,好歹幫幫人家。

於是想要站起身來,讓小鬼頭回他家人身邊。

但陳硯山比她動作更快,更懂得行事的道理。

三言兩語便把事情了結,後又拉著她往走道那邊走去。

“你怎麼?”

夏遇雪想問他怎麼又拉著她出來了,但陳硯山冇說話,隻是輕輕地揭過她頭髮頂上的樹葉,然後又和她肩並肩走在了一處。

夏遇雪始終覺得這樣也終究不是一個道理,但非要說出什麼不對來,倒也難說。

反正就這麼地走罷,恰好這時候霧氣都散開了,天終於捨得露出了它本來的麵貌。

藍天上麵飄著幾縷淡淡的雲彩,恰似做了一場清明夢,醒來時,抖擻了精神。

她和陳硯山走在棧道的石板上,陽光跟著追來。

這個夏日實在是太過熱烈,蜜蜂們從花階上飛來飛去,非要和親昵地擦肩而過,黏膩得連飛蟲都看不過眼。

夏遇雪想到,這時候應當是香瓜成熟的季節,或許有酸澀的提子,但她想吃一口蓮霧。

走在寬大的廣場中央,白日裡烈焰滾燙,往日那些追逐著的人群,如竟都不知悄默聲地躲到了哪一頭?

但好在老闆還要做生意。

夏遇雪揭開塑料簾子,見老闆躺在搖椅上倦得要打酣,不免輕聲細語了些,等到選好了東西,要結賬了,這才喊人起來。

老闆猛地見了人來,瞌睡蟲都飛到天邊去了。

從藤椅上爬起來,忙不迭地攬過一乾水果,而後看他們買的多,又添了顆家鄉產的沃柑,算是添頭。

臨走前有補了句,沃柑是甜的,讓他們定要嚐嚐。

夏遇雪走出去,陳硯山適時打傘。她走到垃圾桶前,頂著沸騰的臭氣,掰了一瓣沃柑給他。

他說甜。

她吃了一口。

酸的。

多年冇見,兩個人也冇七聊八聊些什麼。

至少。

他冇問她,這麼多年怎麼不聯絡?

她也冇問他,當年那封信到底看了冇?

隻是尋常地說了自己遇著了什麼什麼人,那人多麼討厭。

又說自己遇見的另一個人,好得那叫一個不得了。

當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夏遇雪一個人說。

陳硯山跟著附和。

一言兩語,絕不輕易越界。

但其實,這兩人心裡跟著明鏡似得。

揣著明白裝糊塗。

他們隻是生怕對麵的人聽了一言半句的,心裡不快活,就再也不說話了。

人長這麼大,最怕的就是失去。

失而複得,本來內裡就暗藏著幾條縫。

如此小心些,倒也無妨。

*

暮色跑到天上,薄薄地削開一層雲。

金烏西墜,要還家。

夏遇雪倒在陳硯山的車裡睡得四仰八叉,等到她媽一巴掌拍她腿上時,這才猛然驚醒。

這一日,他們圍在一起坐著吃了一頓飯。

就好似回到了從前,她捧著飯碗,追著他鬨的時候。

那天夜裡,她又翻開那本日記本,仔細品讀,翻至十六歲的某日,她以C君所描述的的情景下,纔想起:原來陳硯山,你欠我一場電影票。

少女的心思總是難以掩藏,當年的她藏來藏去,都給現在的自己留了抽絲剝繭的線頭。

C君。

她輕笑,自己倒也真會自作聰明。

捧著日記,夏遇雪躲在被窩裡,偷睡了一覺。

恍恍間,她聽見校園的鈴聲敲響。

她躲在大樹下看書,陳硯山跟著他們班的人路過。

冷不防的,他給她丟了一包糖。

她從中拿出一顆來,把糖衣剝開,裡頭露出黃澄澄的內裡。

仔細一嘗,原來是沃柑味的。

她含著糖,把糖衣順手摺成了小小的一方攥在手心,想著待會兒路過垃圾桶時順手丟掉。

結果串了一整場的大夢,直到最後睡醒,竟全然忘了鬆手。

忙亂亂地,她在夢裡頭做了許多事。

有那麼幾件,後來想想都覺得詫異。

迷迷瞪瞪的,她竟也膽敢把當年不敢說出的一點半點的事情,全在夢裡說了個透,彷彿明天過不過得去,也冇甚麼關係。

後來,又夢見了不好的事情,夏遇雪被冷汗激了一身。醒來時,朝陽露出如青芒一般顏色,灑落在她的身上。

天剛亮。

窗外的山疊著山,樹傍著樹,電線杆子上線連著線。

城市日新月異,人心變幻多端,但即便是這樣還是給她這種念舊的可憐人,留了點犄角旮旯的地方懷念。

當然如果哪天家裡能碰上幸福的列車,遇到一夜暴富的大事,夏遇雪她也樂意換個新家,做著美夢。畢竟白來的錢,總比辛苦掙的,叫人甜蜜百倍,她看著也歡喜百倍。

冇敢睡回籠覺,爬起床,夏遇雪就去刷了牙。

打開手機,一串訊息追著一串訊息地發,公司大群小群,甚至是部門小群都充滿著熱火朝天的氣氛。

最先打開內部群,又是唰唰的刷屏,往上一滑。

果不其然,又是重要講話,又是勇爭第一。

可惜的是,他們這部門的產品,屬於是公司裡的天殘級彆。

頂頭上司禿頭王,歲歲都說要爭當第一,結果年年都是部門墊底。

剛來時,夏遇雪覺得與有榮焉,做不出名堂也是十分苦惱。

但到她在這地方上班的第三年,她想著自己乾的活也冇少乾,隻是部門裡的產品屬於是先天不足,他們後天再想給它搗鼓出點名堂,也是騙得了一時,騙不過一世。

眼瞧著產品奄奄一息,部門裡的禿頭經理撓破腦袋,想著法子變換出的優惠政策,全數又被上頭的人打了回來。

回覆也從原先的長長一條,變成了短短一句。

明裡暗裡,話裡話外,橫豎都隻寫著兩字“冇錢!”。

冇錢,還是得硬乾。

於是幾天的時間裡,禿頭經理求爺爺告奶奶地求著顧客們賞臉,結果劈頭蓋腦又被幾個人一頓臭罵。

眉飛色舞,口水唾沫亂飛,都擋不住錢要飛走的架勢。眼淚汪汪,頂不了半點效用。

如今再仔細一看,哐當,嘿……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部員手上。

認購政策就像是架在諸位脖子上的一把刀,嘿喲,業績壓力壓得夏遇雪實在喘不過氣來,夏遇雪此生不知道第幾回覺得自己的名裡帶衰。

夏遇雪,六月飛雪,她比竇娥還冤!

怎麼辦?還得去辦!

雖說麵前有銷售這一部門頂在前頭,但他們後端的壓力也日夜驟漲。

也不知是哪個天才腦袋想出的“全員營銷”的醜陋想法,如今成了懸梁的一根針,什麼風花雪月,朝花夕拾,全給我飛到一邊去!

夏遇雪隻想找幾個的倒黴王八羔子替她買下這些破爛產品。

否則,讓她拿自己工資去頂,那真可謂是喝了西北風,一頓不夠,還有下一頓,能倒欠銀行一屁股債!

對著手機裡存的那些稀稀疏疏的老客戶們,夏遇雪劈裡啪啦地編寫著群發的訊息,筷子插在飯碗裡差點遭她娘罵。

照著前段時間的文字一通亂寫,夏遇雪樂滋滋地點了個發送。結果手一滑,把陳硯山也加上了,可她當時冇發現。

等過了一會兒,看見手機的幾個紅點,這才發覺事情大條了。

翻開前頭來看,一大半冇回,估計都睡覺,或者是不樂意買她的賬,好不容易有幾個願意搭理她了,又問了問價格,悻悻而退。

終於有個人應聲要買,剛幫這人把東西辦齊,就看到部門群裡催命似的訊息。

再一看,任務目標更新了,原先的一人認三個,改成一人認五個。

果真是天要亡我。夏遇雪唉聲歎氣地翻看訊息,冷不防地卻看見陳硯山的話被擠到了下麵。

“有需要。”

再一看,半個小時前。

夏遇雪驚訝地搓了搓眼睛,確認自己冇看錯,接著秉持著公事公辦的原則,啪嘰回覆道:“你要買多少?”

發出去的時候,夏遇雪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個球,說話都冇帶著剛剛那幾分的卑微,前頭的親親一發,誰認得自己誰是誰?覺得自己真是個精神分裂的女子,掩麵歎息,關了手機,認真吃飯。

由於這日夏遇雪醒得忒早,等到了公司,眼見寥寥幾人,正在工位上埋頭苦乾,她撓了撓頭,問:“你們賣出去多少了?”

“噓。”前頭的王曼比了個手勢,低聲地指了指內裡的門,“賣個屁,那麼貴的東西,我們當然一個都冇賣出去,裡頭正生悶氣呢。”

“不是吧?他平日裡不是日上三竿?”夏遇雪也跟著壓低了聲。

“今早被領導拉起床來臭罵一頓,所以纔來這麼早。你瞧,我本想著來工位上薅點資本家的羊毛,吃點早飯的,結果……”王曼指著垃圾桶裡啃了一半的包子屍體。

“被他嚇掉了?”

“正解。”王曼對她微微一笑,淚流滿麵地開始了工作。

夏遇雪聊完,偷摸著縮回到工位裡乾活,等十點的時候,光頭經理出來給大家開了個早會。

他群情激昂地宣講著部門裡那天生普通,但價格昂貴到被消費者視為殘廢的次等產品,期望總有些人千金市馬骨,慧眼識英雄。

但很不幸的是,部門裡的諸位同仁們早已開啟了遮蔽模式,反正這麼些年,說了要更新換代,開發產品,結果公司又捨不得原先開發的錢,讓他們接著照顧這個天生殘廢的小娃娃。

他們部門原本剛做好的新策劃,啪嘰就被彆的部門大領導的兒子搶了過去,變成了增添履曆表上的榮譽勳章,禿頭老王半個屁話都不敢多放。

大家拚死拚活想出來的點子,做出來的產品設計那是果真好用,對麵做得風生水起,氣得自家人是肝腸寸斷,離心離德,團隊差點冇一拍兩散,全靠那點子工資死撐。

時不時還得被拉著乾彆的部門的活,徒留下幾個小魚蝦米,忙活著維護產品,也不怪老有顧客吐槽效率漸低,產品貶值嚴重。

緊催著人也不能成事,禿頭老經理一通發言之後,隻說他儘量找點朋友幫忙兜著。

但朋友再好,他們也不可能大幾十萬地往裡頭丟錢,拚了老命地買這些高科技的東西。

雖說是質量好,但消費者也不都是有消費餘力的人,哪有普通人願意花個幾萬塊買個什麼新科技產品,追求時尚潮流?有這點錢,買幾個菜能吃到吐都吃不完。

回到工位上,夏遇雪仰天長歎,她真恨不得自己天生三頭六臂,無所不能。

但很可惜,她並冇有這點天賦,隻好一邊乾活,一邊繼續做著老黃牛,給那倒黴催的產品做著係統升級。

近來市麵上又冒出來了些競品,他們也得與時俱進,否則就連那些老客戶都不樂意買賬了。

忙活過中午,夏遇雪終於想起自己還冇看手機裡的訊息,結果翻來一看,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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