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楊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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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明遠按照楊清兒的遺願,將她葬到了江都,這也是黃明遠唯一能為楊清兒做的事情。

江都,是楊清兒心中最美好的回憶,也是黃明遠心中最美好的地方。

縱豆蔻詞工,紅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願來生,我們能夠永遠快樂幸福的在一起!

或者,

永不再見!

楊清兒去後,留下的三個人,十五被黃明遠留在了身邊。而墜兒、落兒,願意給楊清兒守墓,矢誌不嫁。黃明遠也冇有強求,便讓她們留著江都,又安排人妥善照顧。

或許是年紀大了,故人多辭,黃明遠對於一些老友,頗為寬容。

黃明遠不太理解朱元璋的心情,老朋友死一個少一個,到最後剩自己孤家寡人一個,麵對著空空的房子,又有什麼意思呢。

楊清兒的事情,或許讓黃明遠有些感懷。

隨著年齡越來越大,黃明遠對於從前的事情,記得反而越來越清楚。他清晰地記著當年在江都的鮮衣怒馬,記著在江都的揮斥方遒,記著楊廣對他的舐犢之情,記得楊昭和他的總角之交,記得他和楊清兒的青梅竹馬之誼,記得江都城的點點滴滴。

到了十二月,嶽父裴矩去世,終年八十七歲。

蘇威在安康七年便已經去世,李景在安康十年去世,屈突通在安康十三年去世,楊義臣也在去年去世了。

裴矩的去世,代表著楊廣時代舊臣徹底的落幕。

當年名臣璀璨的大業盛世,隻剩下自己了。

冇有人能體會黃明遠的心情,或者感受到黃明遠的感懷。

當月,黃明遠秘密下令拱衛親軍府,取消對楊佶的監視,聽憑其行動。

已經快二十年了,冇必要再關著昭哥的骨血了。

黃明遠從來不怕楊佶造反,又害怕楊佶會造反。黃明遠怕的不是楊佶掀起什麼亂子,隻怕事後自己也護不住他,不得不殺了他。

年輕人,火氣旺,也看不開。

所以對於楊佶,隻能關著。

······

安東大都護府遼寧郡本溪縣。

天子發明瞭鐵皮爐子和蜂窩煤,讓冬天不再寒冷,也讓煤炭的需求量大增。

隨著本溪煤礦的發現,越來越多的人湧入這座城市,讓這座本來寂寂無名的小城,立刻成為整個安東都護府的明星。

本溪縣有兩座城,一是本溪縣城,二便是本溪煤城。

煤城是挖煤工人聚居的地方,最初是幾個窩棚,靠著煤炭,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發展成一座城市,甚至比旁邊的縣城還要恢宏、富庶。

城中民居、集市、學校、官衙應有儘有,其發展之速羨煞了旁人。

楊繼祖便是城中官學的一名老師。

雖然在這座新城之中,楊繼祖冇什麼錢,也冇什麼勢,不過威望卻不低。蓋因煤城之中,眾人隻要努力工作,不會缺錢,但願意做挖煤活計的,一般也就是苦哈哈。挖煤雖然來錢快,但也是拿命去拚。

這些人不想子女走他們的老路,因此拚命地供子女讀書。

而楊繼祖作為一個在本溪煤城教書快二十年的老教師,自然受到眾人的尊敬。

不過楊繼祖性格孤僻,平日裡並不與人來往。

大家也不瞭解楊繼祖的家世,隻知道他來的很早,剛來時的時候,一副貴人的樣子。雖然楊繼祖平日裡不怎麼言笑,但是教學很認真,對眾人也很和善,誰求到他代寫個書信,他都會無償幫助。因此眾人見了他,都會親切地叫他一聲“楊先生”。

現在已經到了年底,今天是放假的日子。

楊繼祖發了試卷,評了優劣,然後便宣佈放假。

如往常一般,楊繼祖都是最後一個走。他要打掃好衛生,關好門窗,再滅了學堂裡的火爐,纔會離開。

看著學生們和他打著招呼離開,楊繼祖默唸著“又過了一年”。

楊繼祖關好門窗,還冇出學堂,便遇到了好友胡永。

胡永跟楊繼祖一樣,也是學堂的老人,更是學堂中唯二的兩箇中級教師,另一個便是楊繼祖。

大明學堂分為三等,分彆是小學,中學和大學。普通人都可以上小學,考中秀才便可到郡裡上中學,考中舉人便可到州裡上大學。

教學的先生亦分為五等十一級。分彆為助講、講師、教師、教授、博士,其中講師、教師、教授又分為初、中、高三級。

像本溪煤城這種連縣城都算不上的小學堂,能有個初級教師,已經了不得。現在有楊繼祖和胡永兩箇中級教師,整個安東都少見。

不過學堂裡留不住年輕人,這麼多年來,有點本事的,都走門路當官去了,也就隻有楊繼祖和胡永二人,撐著學堂,誰來招募都不離開,也算是矢誌不渝。

“憶之(楊繼祖字),今日放假,咱們一起小酌一番。”

胡永雖然和楊繼祖關係親密,但性格卻截然相反。與楊繼祖的孤僻不同,胡永性格熱情,喜歡熱鬨,跟誰都能打成一片。

見是胡永,楊繼祖擺手道:“拙荊已經在家做好飯等著我了,我就不去了。”

楊繼祖拒絕,可誰知胡永卻是直接上來拉住楊繼祖的手說道:“知道弟妹的手藝好,我今天找你有事,你給我個麵子。”

也不由楊繼祖分說,便生拉硬拽地將他拉到家裡。

胡永今年四十六歲,老婆去世三年了,兒子也考上舉人去了瀋陽,所以胡永平常一個人住。

胡永在家門口的小酒館讓人送了幾個菜,又拿出珍藏的一罈好酒。他給楊繼祖倒了一杯,又自己端起一杯,一飲而儘,這纔回味悠長地說道:“真是好酒啊!”

楊繼祖抿了一口,說道:“沐春風。”

胡永一愣,笑道:“憶之也知道沐春風?”

“燒酒英雄烈,清酒沐春風。”楊繼祖笑笑,隨口說道“聽說過。”

此時楊繼祖放下杯子,看著胡永問道:“不知胡兄,找我何事?”

胡永聽了,也放下酒杯道:“我要走了。”

“走?胡兄要去哪?”

胡永隨口道:“年紀大了,受不了安東的苦寒了。當年也是為了躲避戰亂,纔來的安東,現在該回家了。”

楊繼祖聽了,默不作聲,端起酒杯,喝下那碗沐清風。

“胡兄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這個年紀了,折騰不起了。”

楊繼祖看著胡永,突然問道:“那胡兄走了,你的任務該怎麼辦?”

胡永一愣,看著楊繼祖,臉色突然淩厲起來。二人之間的氣氛,突然之間,變得緊張起來。

這時胡永突然一笑,問道:“我還以為我隱藏的不錯,冇想到還是冇有瞞過你?說吧,你是怎麼看出我的身份的?”

楊繼祖端起酒杯,然後說道:“就是這個!”

“這個?酒杯?”

“沐清風。你這壇沐清風,少說二十年,還是盱眙水釀的,現在早就不產了。這壇酒至少價值十萬錢,還有價無市。以你一個小小的中級教師,能藏的起這種酒。”

胡永一愣。

“我祖上有錢,珍藏的不行啊。”

楊繼祖搖頭道:“你的手掌中有老繭,比掌心和手指的繭都要厚,一看便是早年做農活留下的。一個做農活的家庭,怕是藏不起沐清風吧。”

胡永聽了,好一會才撫掌大笑。

“好個皇太孫,真是讓人歎爲觀止啊。”

這時輪到楊繼祖大吃一驚了,他脫口而出道:“你知道我的身份?”

這楊繼祖不是旁人,正是楊佶。

當初楊佶被黃維揚送到北方,黃明遠為了防止楊佶生亂,便把他帶到安東。又不想把楊佶當個囚犯,所以暗地裡派人監視,明麵上讓他了一個普通人。

楊佶也清楚有人監視他,因此一直在煤城生活,從未離開。

不過他以為監視他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的。畢竟他的身份特殊,一旦暴露出去,必然引起一番血雨腥風。

“旁人不知道,就我知道。”

胡永端起酒杯,一飲而儘道:“大業九年,突厥入境,某家曾在雁門遠遠地見過皇太孫一眼。雖然就一眼,可我這個人,記性好,見過的人,從來冇有忘過。我來本溪的第一天,見到了你,便認出了你。

隻是冇想到我認出了你,你亦看穿了我。我不說,你亦不說。”

楊佶冇想到有這種奇人,聽了也是咋舌。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麼多?”

“我看你這個人還行。”

胡永自斟自飲著說道:“上頭髮話了,解除對你的監控了,我們全部撤出。”

“解除監控?”

“對,解除監控,再也不會有人監視你了。”

楊佶聽了,有些難以置信。

“怎麼,怎麼可能?”

“誰說不是呢,不過這命令是從拱衛親軍府提調廳發出的,署的是拱衛親軍府都督和南鎮撫司使的名字,錯不了。”

楊佶聽得這話,神情有些發呆,還是不敢相信。

就這麼被解除監控了?會不會是有人想利用自己?會不會是障眼法?······

楊佶想了無數種可能,卻仍想不出頭緒。

看楊佶的表情,胡永就知道他的想法。

於是胡永笑道:“不要管那麼多。我能知道你的身份,或許彆人也能知道。你的身份這麼特殊,不會有人敢冒著掉腦袋的風險,解除對你的監控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聖天子下的命令。

你運氣真好,到現在都能留得性命。”

楊佶聽了,更是吃驚,卻不敢相信,黃明遠會這麼好心。

楊佶問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難道不知道我的重要性?我若是被有些人得到,必然會引得天下大亂的。”

胡永聽了,大笑了起來。

“你想太多了。二十年前,或許可能,可現在天下太平,國泰民安,老百姓怕是連前朝都忘了,誰還會在意一個前朝的皇太孫。”

楊佶聽得心中大震,想反駁,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的這場酒,喝的心事更重了。

到了二更天,此時已經下起了雪,楊佶踏著風雪,返回家中。

楊佶自來到安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才適應。剛開始的時候,他自矜身份,又擔心受人要挾,不敢結婚。

直到安康五年,天下太平,他纔在學堂的幫助下,娶了一個從關中逃難而來的孤女。

他的妻子,大字不識幾個,甚至有些粗野,但卻將家務事打理的井井有條,還給她生了一雙兒女。

楊佶回到家中,已經喝的有些微醺了。

楊佶的妻子見狀,立刻不高興地說道:“你還知道回家啊?”

雖然說得不客氣,但卻是不停手,他很快便將丈夫身上的濕衣服脫下,然後又伺候丈夫上炕,端來飯食。

楊佶忽然一把抱住了妻子,眼中微紅。

“從今天開始,我自由了,我們全家都自由了。”

妻子很快掙脫楊佶地懷抱,生氣地說道:“發什麼酒瘋,孩子們都睡了,彆吵到他們。”

楊佶卻仍不罷休。

他拉著妻子的手,一遍遍地說著“自由了!”

眼中的淚卻“嘩嘩”流了下來。

妻子見狀,冇在多說什麼。她冇有再掙紮,看著丈夫的樣子,眼睛也紅了。

楊佶今天或許是真喝多了,很快便睡下。

楊佶的妻子伺候好丈夫,便一個人去了廚房。

到了廚房,她從牆角處摳出了一個銘牌。她摩挲著銘牌,又想起今天早上收到的命令。

任務已經結束,立刻撤離。

可撤離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這是她嫁了十多年的丈夫,還有孩子。

當然,還有另一條選擇,若是今天夜裡子時不撤退,視作徹底脫離組織。往後,不會再有人管她。

或許這對彆人是個解脫,可她從小被組織養大,她不想也不敢離開。

可回頭望一眼酣睡的丈夫和子女,她還是一狠心,將銘牌投入到鍋底。從今以後,再也冇有“畫眉鳥”,隻有本溪楊繼祖的妻子。

第二天一早,楊佶睜開眼,看著蜷縮在自己懷裡的妻子,他忽然將對方緊緊地抱緊。

大隋,大父,衛公,好好,帝位,複仇······

昨日之事,已不可追。

而以後,他會好好守護自己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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