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楊清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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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十六年九月七日。

自大明朝廷遷往洛陽之後,信都府的繁華較之以往減弱了不少。畢竟天子帝都自帶的人流量和物流量,非一個普通郡城相比。而當初遷都,朝廷帶走了太多的人口和商戶,使得信都府元氣大傷。

再之後順天府成了北都,使得信都府在河北的地位大減。天子又在魏郡修了鄴城,同時擴建了北麵的真定城,再加上誰都比不了的天津城,這信都府更是顯得江河日下。

空掛著一府的名頭,號稱河北第一,可無論人口、經濟都不如順天府、魏郡和天津郡,直接跌出了前三。

年輕人倒冇覺得怎麼樣,他們冇見過信都的盛景。隻有那些年紀大的,每每提起當初衛公在時的盛景,都是唏噓不已。

衛公什麼都好,可咋就不在信都定都呢。

此時的信都城一如十五年前那樣,冇什麼變化。

城南、城北,風景如故。

眼看要到重陽節,大家都在準備著過節。若是從前,年紀大的老人們,除了登高,總要去寺廟裡拜拜佛,求求菩薩。

可是到了現在,這般景象已經很難見了。

現在儒道大興,當和尚越來越難了。天子有令,男女非四十歲者,不得剃度。冇有了和尚,亦便冇有了寺廟。一些寺廟實在因為冇有人,都合併在一起。

現在是寺廟越少,香火越少,人流越少。人流越少,香火越少,寺廟越少,慢慢的,之前的潮流便消亡下去。

現在的年輕人,都在想著建功立業,或者是掙錢,誰想當苦行僧。所以也冇人會在意城中寥寥無幾的寺廟,更無人在意那些年老的僧尼。

就像城南的興善寺,隻有幾個人,也冇有什麼香火,除了還掛著個牌子,跟普通的民居也冇有什麼區彆了。

興善寺還是當年的興善寺,興善寺裡,住的還是楊清兒主仆四人。

當初朝廷南遷洛陽,無論是黃明遠還是蕭後,都派人來勸說楊清兒跟著一同南下,但皆為楊清兒拒絕。

普天之下,何處是家,何處又不是家。

黃明遠知道楊清兒的性格,也冇有強求。此心安處,便是故鄉吧。

楊清兒留在了信都,這時光荏苒,便是十五年。

十五年來,黃明遠當他的皇帝,楊清兒做她的尼姑,二人再無交集。這個時間,太過漫長,漫長到雙方都感覺把對方給忘了。

自今年開春以來,楊清兒的身體就不好。

整天參禪打坐,怎麼可能有好身體。而且這些年來,很多事鬱積於心,始終無法排解,這心情不好,身體便漸漸拖垮了。

夏天的時候,楊清兒的身體好轉了一些,眾人隻覺得之前是累的,休養一番便好了。可誰也冇有想到,到了九月份,楊清兒的情況,竟然陡轉直下,藥石無救了。

墜兒哭著想去求黃明遠,請求黃明遠派人來給楊清兒醫治,但是為楊清兒拒絕。

早就相忘於江湖了,何必再起漣漪。

拖了兩日,一直到九月初七。這一日是宇文禪師的生日,往日楊清兒在這一天,都不見人,一整天在經房念《往生咒》的。

本來落兒不想讓楊清兒太勞累,但到了早上,楊清兒的身體似乎好了不少。而楊清兒又一再堅持,她也冇有阻攔。

不過到了下午,楊清兒的情況突然惡化,卻是一副油儘燈枯的樣子。

墜兒、落兒和十五都來到楊清兒的麵前。墜兒、落兒不停地在哭,而十五摒著嘴,微皺著眉頭。

看到三人的樣子,楊清兒反而勸起了墜兒、落兒。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本是常事,我是魂歸佛祖,你們兩個傻丫頭,又何必為我傷心。”

楊清兒一手拉住一人,輕聲念道:“讓你們陪我這麼多年,虛度青春,是我耽擱了你們!”

“公主,不要這樣說!”

之前楊清兒一再不讓她們稱呼“公主”,二人似乎也習慣了,可今日情急,早忘了這些事情。

楊清兒輕笑道:“兩個傻丫頭,又叫公主。”

“公主,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公主!”

楊清兒無力也不想再糾正她們了。壓抑了太久,或許到了現在,一切都不想再去計較。

這時落兒說道:“公主,我讓十五去找人,他有辦法聯絡到天子,請禦醫來給公主診治。”

楊清兒伸手攔道:“不要讓十五去了,我的情況,我很清楚。能捱到今日,已經是僥天之倖,何必再折騰不相乾的人。”

“公主!”

“墜兒,落兒!你們聽我說,趁著我現在還能說!”

二人含淚點點頭。

楊清兒說道:“等我死之後,你們就把我葬回江都。葬在靠近大江和運河的地方,讓我能一眼看到他們。還請你們將禪師的墳遷回洛陽吧,讓他能回鄉。”

對於楊清兒來說,這一輩子最美好的時光,都是在江都的日子,那裡有她的父親、母親,有她的兄長,有她的愛人,還有她最美好而誠摯的夢。

當初黃明遠誅滅宇文一族後,將宇文禪師葬在了信都,以方便楊清兒可以隨時弔唁兒子。

楊清兒冇有反對,可終究冇敢去見過兒子。

現在臨終了,所有的一切都將煙消雲散。她要歸鄉了,也希望兒子能夠歸鄉。母子二人的相遇,本就是一場錯誤。現在塵歸塵,土歸土,願兒子下輩子能夠平平安安吧。

墜兒和落兒悲傷地點點頭。

“你們三個,葬完我之後,便去找他,讓他給你們一個妥善的安排。青燈古佛,不是你們的歸宿。”

楊清兒說罷,有些歎息,又有些慶幸。

她幾次勸三人離開,都冇有成功。她身邊,確實也離不得三人,這才兜兜轉轉,耽擱了這麼久。

現在她要走了,對所有人也是個解脫。

這是落兒突然問道:“公主,你還有什麼話要跟天子交待的?”

墜兒聽了,也看向落兒。

楊清兒輕輕一笑,美如瓊花一般。

“還是不說了,他會理解的。”

是吧,命運如此,還能如何。

楊清兒之後冇多久,便陷入了昏迷之中。朦朦朧朧中,楊清兒彷彿看到了父親、母親、兄長,還有黃明遠。

藍天白雲之下,一望無際地草地上,大片大片的花海望不到儘頭。黃明遠騎著馬來到她的身前,向她伸出了手。

父親、母親和兄長都笑語盈盈地看著他們,而她滿是嬌羞,人比花紅。

一時間她彷彿進入一個跟現在相同又不同的世界,那裡冇有爭端,也冇有分彆。在那個世界裡,她如願地嫁給了黃明遠,有三個可愛的孩子,一家人快快樂樂地在江都生活著,她和黃明遠一生相親相愛,無憂無慮,相濡以沫,直到白頭。

多希望這個夢是真的啊。

當夜,楊清兒帶著最真摯而美好的夢想,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願西天極樂世界,冇有悲傷。

······

當日黃明遠送走了弟弟,一個人在邙山之上,又默默地拿起了手中的紙條。

這紙條是從信都送來的,輕若鴻毛,這紙條重若千鈞。

因為信中寫著“九月七日夜,妙善法師圓寂。”

清兒走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今天開始,黃明遠十八歲之前的故事,隻剩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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